晨光熹微,尚书房檐角积落新雪,琼瑶碎玉般铺满庭除。阶前数行脚印深浅交错,恰似银笺上墨痕未干的草书,迤逦通向朱甍碧瓦深处。
永珹正端坐案前攻读课业,呵气成云之际,忽闻门枢转轻响。抬眸但见永琪手提剔红食盒踏雪而至,狐裘领间缀着细碎冰晶,犹带朔寒。他徐步近前,启盖温言道:“四哥且暂歇劳形,用些细点罢。”
食盒中细点罗列俨然,巧制如琼英缀枝。芙蓉酥层叠若绽初苞,酥皮透如冰绡,隐约窥见内里嫣红果馅;莲蓉糕润似羊脂,面上浇着琥珀蜜浆,嵌着数粒糖渍松仁;梅花香饼乃以五瓣模子扣出,每瓣尖端点着金箔,中心缀一撮绯色糖霜,恍如雪地里红梅乍破。更有玛瑙糕、珊瑚卷诸色茶食,皆以巧手捏塑成花卉灵兽形貌,描金绘彩间,甜香丝丝逸出,竟似将江南春色与御苑繁英尽收于一椟之中。
永珹拈起一块芙蓉糕,笑意温润:“五弟费心了。”
永琪闻言急摆其手:“自家兄弟何须言谢?原是额娘昨夜亲手整治的,说皇贵妃娘娘协理六宫事务,夙夜辛劳,恐疏忽了四哥八弟饮食。她总念着要替娘娘分忧些许。”话音未落,永珹指间芙蓉糕已落回盒中,与青瓷碟相击发出清越微响。
“四哥这是?”永琪怔怔望着忽然空落的指尖。
永珹唇角仍衔着三分笑,眸色却似窗外积雪般清冷:“愉妃娘娘慈心,愚兄感念不尽。只是今晨寅时便往箭亭习射,早膳进得多了些,此刻实在难以克化。”他取过锦帕拭净指尖,忽又拈起两块玫瑰糖糕:“不如带回去晚间佐茶,方不负愉妃娘娘美意。”
永琪忙将整个剔红食盒推过:“何须单取两三块?四哥尽数拿去便是!”他眼底映着雪光,分明漾着赤诚。永珹眸光倏忽一避,只垂首将视线重又锁于书卷之上。
及至课毕,永珹连声称谢,提了食盒径自离去,衣袂拂动间,带起阶前三两残雪。永琪方踱至月洞门下,忽觉一双温凉素手轻按肩头。回首见是额娘海兰,但见她微扬下颌,目光遥送永珹远去的身影,默然示意他悄然相随。
一路蜿蜒,绕竹穿松,但见永珹径往幽僻荷亭中去。启盒细辨片刻,忽俯身探入草丛,低低唤出一只玳瑁斑纹的狸奴。他将那描金彩绘的细点一一掰碎,耐心喂去。待猫儿食尽无恙,方将所余连盒塞与随侍太监:“赏尔了。”太监伏地谢恩未毕,永琪早已僵立于太湖石后,气息几窒。
海兰敛裙近前,低声缓道:“可瞧明白了?额娘早与你剖析再三,如今立储在即,无非立嫡、立长、立贤三途。皇上既无嫡出,三阿哥又已遭黜落,永珹居长,你次之而贤名在外,他岂有不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之理?”
永琪唇线紧抿,良久方低声道:“终究是骨肉兄弟……”
海兰骤然攥紧他手腕,鎏金护甲深深嵌入皮肉:“同父异母不过‘兄弟’,同气连枝方为‘骨肉’!岂忘了前日你羹汤中那盅令人神智昏茫的毒物?额娘已查明系金贵人买通宫娥所为,铁证如山!”
永琪猛地抬头:“可金贵人早已失势,何来钱财收买人心?”
海兰眸中寒光一现,声如凝霜:“那宫娥家中有个与你舅父一般嗜赌如命的兄长!潦倒至极之徒,何事不可为?”语至中途忽转悲音,指尖微微颤动着抚上永琪衣袖:“好孩儿,额娘出身微末,圣眷疏薄,母家更相逼日甚……这深宫重重,唯有你是额娘唯一的倚仗。”她声气渐如哀丝:“且答应额娘,定要争得这番天地,可好?”
海兰轻揽永琪,缓步朝暖阁行去,一面温言问起书斋功课,一面朝叶心略递眼色。叶心当即会意,悄步退至雕廊深处,见四下无人,忙从袖中取出那枚紫檀药匣,急趋庭中老槐之下。
她俯身拂开积雪,以银簪掘松冻土,匆匆将匣子埋入深处,复以残雪枯叶仔细掩盖。待一切整理如初,乃整襟垂首,仍是那般恭顺谦和模样,恍若方才不过俯身拾掇裙裾间的落尘。
启祥宫中,金玉妍闻得永珹回禀愉妃赠糕一节,当即柳眉倒竖,拍案而起:“此时此际,她忽献殷勤,岂存善念!”
“纵再愚钝之人,也断不会在自己经手的点心中下毒。然则海兰此人,心思缜密,绝非无的放矢之徒。猝然遣永琪赠点心来,其中必有深意……只怕埋着后着,万万不可大意!”
永珹躬身应道:“儿臣明白。”
金玉妍于殿内往复徘徊,眉尖深蹙,绛色宫裙曳过青砖,簌簌作响。忽而她驻足于雕花长窗前,凝望庭中皑皑积雪,低语道:“皇上虽暂托皇贵妃摄政,然牝鸡司晨,祖宗大忌,安得长久?立储迫在眉睫。”
“年幼者,圣心必虑及被挟、权柄旁落。若如此,反堕权妃彀中,立储亦失其本义。”她转身目视永珹,眸光幽深:“这般看来,东宫之选,终将落于你与永琪之间。”
“若永琪不复存在……”
备考之期,六宫上下皆忙于课业,皆无暇于皇上。唯海兰、如懿、金玉妍三人,日日前赴养心殿,亲奉汤药,殷勤备至。
海兰每日必携永琪晨昏定省,恭谨问安,未尝有一日懈怠;如懿则不辞劳瘁,昼夜亲侍汤药,为帝拭体更衣,悉皆亲手料理,不容旁人稍替。
金玉妍独倚珠帘,凝睇御榻上那一双已盲的龙目。她自知容颜已衰,若在往日,圣目如炬,必难复得眷顾。然此刻帝瞳已眇,反令她抛却容颜之虑,眉目之间竟隐隐流转起昔日风华。
然则,皇上自目盲之后,性情日渐乖张。常日里多是渊默无声,龙体凝滞于御榻,恍若木雕泥塑。然偶有片霎,忽陷旧忆迷障,便骤然癫狂。时而厉声嘶吼,声震殿宇;时而挥拳踢足,状若疯魔。左右侍奉之宫人,屡有遭其批颊捶楚者,其力道反较明眸之时更显凶蛮,恍若将残生余烬之力,尽倾于这无名之怒中。
闻说如懿昨夜为皇上拭身时,竟被一脚踹中下腹,至今卧榻难起。金玉妍强抑惊惶,柔声近前:“皇上,今日便由嫔妾侍奉您罢。容妾为您拭身更衣,伤处换药。”她指尖不住轻抖,解着龙袍系带,惟恐天子骤然发难。
皇上似察其惧,忽冷笑一声,猛攥住她手腕。
金玉妍声息顿颤:“皇…皇上……”却闻龙音沉黯:“朕知道,你们这般围着个废人,所求为何。”
金玉妍急欲跪辩:“侍奉圣躬乃嫔妾本分,岂敢…”话音未落,腕间力道骤紧,皇上切齿道:“不是日日盼着复位么?今夜侍寝,明日朕便下旨复你妃位。如今令皇贵妃独大,朕厌得很,你可明白?”
“是,嫔妾明白…”金玉妍伏地应喏,被他猛然拽倒于龙榻之上。
耳畔遂响起讥诮之语:“来,让朕瞧瞧昔年媚术可曾生疏。永巷冷宫这些年,该没忘怎么讨好男人罢?”
但这岂能谓之侍寝?
分明是一场凌虐!
皇上时常毫无征兆地勃然暴怒,枯瘦的十指如钩,探入她的云鬓狠狠撕扯,又或猛然掐住她那纤细的脖颈。金玉妍瑟缩在龙榻一角,如履薄冰,连喘息都带着战栗。这一夜,竟似在慎刑司中熬过,每刻皆漫长如岁。
东方既白,晨光熹微透入帷帐。金玉妍猝然攥紧鬓边那支素银簪,冰凉的锐尖深陷掌心。刹那间,万般尊荣皆成浮云,惟有一个念头如毒焰灼心——诛此獠,玉石俱焚!
然则一纸复位诏书恰至,朱印如血,顷刻熨平所有狰狞褶皱。她终被宫人搀扶着坐上步辇,锦帷绣幡迤逦而行。朝阳金辉泼天盖地洒落周身,恍若沐获新生。
直至鸾驾行至宫道尽头,她犹自含笑昂首,竟未察觉额角被他拽发砸破的伤口,仍蜿蜒淌下一道温热的血痕,正缓缓渗入蹙金绣牡丹的衣领。
时值初春,天气微暖,魏嬿婉已腹隆如鼓,仍临轩赴殿,与梁诗正及翰林院诸臣共襄春考盛典。连昼彻夜,焚膏继晷,未尝解带。时而伏案秉笔朱批,纤指悬腕,墨痕渐染素袖;时而召试官详核名次,声气虽疲而辞色愈肃;更不顾临盆在即,亲于偏殿召见中式女子,一一温言垂询。宫人屡进汤药劝歇,皆被她轻拂绡袖辞却,惟借参汤暂振精神,眸中血丝密布如网,犹灼然似蕴寒星。
宫苑柳浪闻莺时,金玉妍再度有孕。
世人皆困于执念。譬如飞蛾赴焰,虽见光明而忘其身;亦似渴鹿逐阳,但慕幻影而丧其真。贪嗔痴爱,皆为网罗,恩怨荣辱,尽作枷锁。纵有千般机巧,万种谋算,终不过画地为牢,徒将毕生心力,付诸黄粱一梦。
直至魂归幽冥,幡然回望,方惊觉此生绝路,原是亲手凿就;眼下死局,皆为自我囿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