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东暖阁内,琉璃屏风迤逦生寒,蟠龙柱下众臣肃立。一位紫袍老臣颤巍巍出列,玉笏高擎:“臣等冒死以谏!自古妇人不预政事,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今娘娘以巾帼之身颁朝堂之令,竟许宫娥习文任职,此乃颠倒阴阳、紊乱纲常之举啊!臣,必要觐见天颜!”
旁一位虬髯大臣即刻附议:“娘娘纵有辅政之权,亦当谨守内闱之界。女子读书明理固是美德,然授以官身俸禄,岂非令闺阁竟逐功名,使深宫变作科场?”
又有一清瘦文官痛心疾首:“臣观史册,汉有吕后临朝而诸吕乱政,唐有武瞾称制而李唐几倾。前车之鉴昭昭,娘娘今日之议,实为动摇国本!”
魏嬿婉端坐蟠龙宝椅,纤指轻抚鎏金扶手上的云纹,目光掠过一张张激愤的面孔,似在品鉴古籍善本般从容。待最后一位老臣颤声说完“乞娘娘收回成命”,殿中只余铜漏滴答之声。
魏嬿婉徐徐点向首列一位大臣:“张大人,今岁仲春诗会,令郎所作‘朱衣岂必逊金缕,旧月曾照汉宫秋’之句,如今正在京中文社传抄。不知大人可曾品评过其中深意?若本宫将此诗呈至御前,不知皇上是否会想起前朝胡中藻‘一把心肠论浊清’之案?却不知贵府……能否得全门户?”
张大人闻之,霎时面如白纸,冷汗涔涔而下。
魏嬿婉目光徐转,复凝睇于旁臣:“李大人,听闻府上有三位千金。长女前岁选秀落榜,竟致议亲受阻。”
“其实大人执意送女入宫,不过是想借姻亲固前朝矣。依本宫看,倒不如由大人上奏倡议民间广设女学。待三年之后,凭令嫒才慧何愁不能堂堂正正考入朝堂?届时父女同朝为官,岂非真正的光耀门楣?”她言语微顿,唇畔漾开一丝浅笑:“然,若大人执意等复开选秀,皇上龙目已损,纵大人二女、三女倾城之色,亦难邀圣鉴。恐徒劳耳。”
李大人遽震,容色游移不定,指端轻颤于笏板之上,显是内心悸动,唇齿翕动,终欲言又止。
魏嬿婉心满意足,广袖一拂,睥睨之间,顿生千钧之势:“诸位大人府中,那些未付梓的诗文稿本,想必皆已珍藏妥帖?家中待字的千金,亦寻得佳婿了么?本宫素来不愿与诸位为难,只愿日后能与各位同心同德,共襄朝政。”
“来日方长,且容各位,细细斟酌。”
群臣各怀心思,躬身退去。
方越两日,李大人为首,联袂同僚,盛称女学之政“泽被千秋,宜广推于四海”。梁诗正遂率众附议,弹压异议,一时朝论鼎沸,其势遂成。
朝班中忽闻一声怒吼:“臣宁死不敢奉此亡国之诏!”忽见一臣工竟将手中象牙笏板猛然掷地,玉击金砖,铿然之声震彻丹墀。其人目眦欲裂,戟指御座,声嘶力竭:“妖妃祸国!武曌复生亦不及汝之猖狂!竟敢坐龙椅、颁伪诏,使我大清男儿屈膝妇人之手!此等秽乱朝纲之举,莫非欲效仿前明万贵妃蛊惑君心乎?不出三载,必致山河破碎,宗庙倾覆!”
当是时,阖殿寂然,唯闻魏嬿婉眉峰轻蹙,指尖于龙椅螭首上铿然一叩,其声温煦依旧:“来人。刘御史当庭诅咒国运,按《大清律》大不敬罪,当处极刑。拖出去——五马分尸。其家眷十五岁以上男丁皆斩,女眷没入辛者库,余者流放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
此令一出,朝堂若波荡之江,顷刻间议论汹汹。
一位与刘御史同年的臣工率先扑跪,叩首间官帽应声堕地,露出花白头颅,铿然重叩于金砖之上,泣声道:“娘娘开恩!刘大人纵然言辞狂悖,然其心可鉴,罪止于一身,万望娘娘仁德,赦其族中老幼啊!”旋即又有数位臣工出班跪地,哀恳之声此起彼伏。
复有臣工跌撞出班,亦效刘御史,戟指丹墀:“妖妇!尔僭坐龙庭,擅行天罚,夷灭九族之酷烈更甚桀纣!如此屠戮忠良,就不怕煌煌青史,不怕天道轮回么?!”
“忠良?诸位大人且告诉本宫,何为忠良?”魏嬿婉容色镇定,轻嗤一声:“刘御史方才诅咒山河破碎、宗庙倾覆之言,声声泣血,字字诛心,可是响彻在这金銮殿上。莫非诸位,皆未曾听闻?”
“上一个敢以文字蛊惑人心、诋毁国运的,可是胡中藻。怎的?今日竟有人欲质疑皇上圣断?!”
待禁军拖拽哭嚎之声渐次止息,她目光徐徐扫过逡巡惶惧的诸臣,忽然莞尔一笑:“李大人深谋远虑,本宫心甚慰之。然今准噶尔风云骤起,烽烟将燃,国库度支自当以整军备武为第一要务。兴建女学虽为善政,却工程浩繁,耗资甚巨,当下绝非其时。”她话音略顿,曼声续道:“然大人忠国体事,其心可嘉,特赐双眼花翎,加‘太子少保’衔。至若女学之议…且待四海升平,海内澄清之后,再行议起未迟。”
言罢,魏嬿婉于龙椅上徐徐立起,凤眸微垂,指节轻叩御案:“诸卿今日廷争面折,慷慨陈词,无非因本宫乃是女流。竟致‘不出三载,必致山河破碎,宗庙倾覆’之语,响彻丹墀。尔等扪心自问,当真不知皇上圣体未愈,目疾难视?抑或是明知而故纵,欲借机扶立幼主,把持朝纲?”
“究竟本宫是武曌复生,还是尔等包藏司马昭之心?!”
“莫道尔等私议立储之事能瞒天过海,若非本宫阻拦,尔项上人头早已悬于西市!然尔等竟仍不知感恩戴德!今日之言,直呈御前亦是如此圣断,孰忠孰奸,皇上明鉴万里!”
“本宫今日便明告诸位:皇上既命本宫权理朝政,但凡本宫在一日,这九重宫阙便容不得半分作乱之心!否则,皆以逆党论处!”
大雪封门,琼芳纷落,千宫寂寂。
宫中气象迥异于往年:廊庑间暖炭吐瑞,椒墙畔红炉星布,竟无一丝凛冬寒意。宫人步履轻捷,眉目间皆蕴欣悦之色,非惟岁末之故,实因女官春考将至。各处可见翠袖捧卷、丹唇默诵,虽檐冰垂尺,而庭心早已春意暗涌,尽是向学之诚、竞才之志。六宫之中,墨香竟压梅香,书声渐掩雪声,融融然别是一番天地。
魏嬿婉正于灯下伏案执朱,珠帘轻响,但见春婵与澜翠二人各捧账册,并肩而入。其所呈者,乃海蓝、陈婉茵二人方才核毕之内务府细目册卷。
她含笑搁下朱笔,目视二人步履从容、仪度端方,不禁颔首悦然:“观尔等如今,竟已有臣工体统,行事越发沉稳了。”
二人敛衽而笑,恭声答道:“全赖主儿悉心指点,方使我等愚钝之材得沐春风、略通实务。”
魏嬿婉信手翻阅账册,见得‘花房’一项,蓦然凝眸:“历来为催逼百花违时竞放,银钱耗费何其巨也。其实四时芳序,本有天意,何须以冰炭逆天、强挽春光?若容姹紫嫣红依时而发,岂不更合天地生生之理?”
她略顿一顿,指尖轻点册上数目,温声谕示:“如今军中饷银、各地赈济皆吃紧,传谕内务府:自本月起,花房用度减三成,罢去诸般反季开花之令。省下银钱另作正用,也免了宫娥们昼夜熏培之劳。许她们多些时辰读书习字,反倒更见益处。”
春婵与澜翠敛衽再拜,齐声应“是”。
魏嬿婉伸手示意二人近前,左右执其腕,温然笑问:“可还记得昔年本宫教尔等辨认名讳、执笔习字之时?烛影摇红,墨痕深浅,皆历历在目。”
她指间稍稍用力,目光湛湛:“吾常望尔辈非止困守宫闱,当有朝一日立于丹墀,持笏披章,搏一番自己的功业勋名。岂甘令明珠永堕妆台之侧,作寻常宫婢终老?”
“今岁春考,吾欲令尔等应试。此非惟一试之机,实乃挣脱金笼、振翅云霓之始。尔等…可愿?”
二人闻言相顾失色,倏然俯首及地。
澜翠珠泪零落,泣声道:“主儿恩典,奴婢若言不愿,实是违心之论……然则椒房深重,主儿身旁岂能无人随侍?”
春婵亦哽咽叩首:“世间虽无人甘愿终生为奴,然奴婢蒙主儿视若姊妹,一路生死相随。凤阙虽高,终需贴心之人拂拭晨昏。奴婢宁舍青云路,愿长守主儿阶前!”
语至动情处,二人皆伏地不起。
魏嬿婉俯身将二人搀起,指腹温然,抚过二人手背:“我的好妹妹们,何至如此?”
“尔等若列朝班,于吾所助尤甚深宫侍栉。届时吾三人里外相济,正可为天下女子擎云辟路,为黎民百姓革弊立新,谋永安之道。”
她遂将二人之手紧紧一握:“此非别离,实为同心共志另辟新天。他日青史斑斑,我辈之名当并镌竹帛。千秋万代,后人观史至此,必当并指吾三人之名曰:此乃开女子立朝之先声者也!”
“这方是,永远在一起。”
语罢执手相望,殿外雪光映彻朱户,恍若春晖初破九重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