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万字锦槅窗,将东暖阁内的金砖地面分割为明暗交错的棋枰。七八位朱紫重臣垂手侍立于蟠龙柱下,目光似无意间掠过御座之侧——但见魏嬿婉正执朱笔批红,月白缂丝朝服映得她宛若一株凝霜寒梅,清冷孤傲。
“臣有本奏!”一位皓首宗亲蓦地奋然出班,掌中象牙笏铿然作响,声震丹墀,“京西榆钱胡同十三条人命一案,顺天府日接血书三十七道。经查,所有借据皆钤有佐禄私印。而此人,正是令皇贵妃娘娘之胞弟!”
“臣亦有本!”旋即,一御史秉笏而出,双手振疏而展,朗声道:“经查,案犯扎齐实为愉妃远亲,昨日竟于顺天府公堂狂言:‘五阿哥乃我堂弟,来日必登大宝!’”语至此处,他忽敛声顿挫,任此言在殿宇间铿然回荡,“外戚勾结皇亲、横行枉法,臣深恐动摇国本,伏乞皇贵妃圣鉴!”
“更甚者,那佐禄所放印子钱中,竟察出内务府官银流转之迹。娘娘摄政以来,虽倡行节俭,然若省下之银,尽填外戚赌债之窟,则所谓节俭,岂非徒成天下笑谈?”
“娘娘!”武弁肃列,中有一将,遂敛袍半跪,“太祖铁律犹在耳!臣等边关浴血时,最恨朝中蠹虫啃食军饷。今闻案犯逼死荣休老参将,那人曾随圣祖爷平定噶尔丹!”他猛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箭疤,“此等行径,寒的是三军将士的心!臣今日非要向娘娘讨个明断!”
遂有文臣幽幽叹息:“市井童谣如今唱得不堪...说什么‘魏家郎,赌坊忙,娘娘的朱笔兑银两’。娘娘摄政以来虽勤勉,奈何外戚如此猖狂,恐带累娘娘清誉啊...”
魏嬿婉听罢,倏然抬首,玉容凛若秋霜,振声而言:“夫外戚犯法,与庶民同罪,此乃国之纲纪。佐禄、扎齐二人所犯之事,铁证昭然,无可辩驳。然则,彼所称本宫予其二百两之巨,实属虚妄,本宫从未授此重金,其间必有隐情。此事关涉宫闱清誉,必将彻查到底,以正视听。”
言及此,她目视丹墀,声愈沉痛:“本宫既为长姊,教导无方,致令幼弟恃宠而骄,终蹈刑网。此乃吾之过也,岂敢推诿?今已亲书《自罪表》一道,沥血陈情于皇上,布告天下以谢其咎——既负圣恩,亦愧苍生。”
语罢倏然扬袖,厉声道:“来人!即刻将佐禄、扎齐收押诏狱!待三司会审查明赃银来路,即依律押赴西市明正典刑!枭首悬竿三日,以儆效尤,使天下知朝廷法度如炉,绝无姑息!”
最后,眸光扫过满殿朱紫:“本宫处置如此,诸公尚有异议否?”
诸臣闻得此言,愕然失色。原先备下的万言谏策、千般机锋,霎时在这凛然无私的决绝姿态前荡然无存。众人面面相觑,丹墀之下,唯闻呼吸窣窣,笏板之上,冷汗涔涔浮光。
终究是几位老臣率先反应过来,敛衣躬身,颤声道:“皇贵妃娘娘……圣明!”这一声如石投静水,激起一片惶惶附和。众人纷纷俯首,朱紫蟒袍如风扫麦浪般层层拜伏,却是各自暗拭额角,心下悚然。
本欲借外戚之弊迫其还政,孰料其竟先剜肉补疮,自清门户。一番断腕之举,掷地有声,反令诸臣挟私逼问之态,尽显小器。
群臣既退,殿宇顿空,唯见御炉香篆袅袅孤升。魏嬿婉纤指轻按眉心,玉容微悴,眼波倦怠,低声唤过菱枝:“去请宫正司女官来。随后伺候本宫更衣,卸去钗环,于奉先殿前跪诵《自罪表》,以悔吾过。”
菱枝闻言大惊,霎时玉容失色,急急向前扑跪于地:“娘娘三思!如今正是三伏酷暑,殿外砖石滚烫如烙,您凤体贵重,且即将临盆,怎经得起这般磋磨?若有万一,奴婢……奴婢万死难辞其咎啊!”
魏嬿婉眸光一凛,纤手轻按于隆起腹间,绫缎朝服下胎动隐隐,铿然道:“去!本宫若不自惩其身、以儆效尤,如何平天下人之口,正宫廷之法?这江山社稷之重,岂容私情姑息!”
奉先殿内,烛影摇红,映照列圣神牌如鎏金叠嶂。魏嬿婉缟衣跽于金砖之上,玉阶灼炎,浸透罗縠。
昔时云髻嵯峨,今则青丝披散若墨云泻瀑。朱棂透暑风,扬其未束之发,素裳旷荡,愈见形骸清减,纱縠黏凝脂。
篆烟缭绕间,列圣目光如戟。
“臣妾魏氏嬿婉,诚惶诚恐,顿首泣血于列祖列宗圣鉴之前:
臣弟佐禄,恃臣妾微名,行豺狼之事。以印子钱盘剥百姓,九出十三归,利滚利,债叠债,竟逼死荣休老参将,使西直门老举人悬梁,菜市口寡妇触柱,十三具冤骨未寒,三十七道血书犹腥!此皆臣妾管教无方之过!
臣妾蒙皇上信重,代摄朝政,常怀履薄临深之惧。而今至亲触法,祸延社稷,实乃臣妾三项大罪:一曰治家不严,纵亲为恶;二曰察事不明,失察巨奸;三曰德不配位,负圣恩托付。蝼蚁之穴溃千里之堤,臣妾之过,万死难赎!
今跪请三事以谢天下:一请彻查佐禄一案,凡涉事者皆按律严惩,绝不姑息;二请削臣妾三年俸禄与宫中用度,尽数充作苦主抚恤之资,另拔内帑银五千两助亡者殡葬、孤寡生计;三请自即日起每日跪诵《纲鉴》一个时辰,以示自省待罪之诚。
伏望列祖列宗明察臣妾悔过之诚,亦求天下苍生暂息雷霆之怒。臣妾愿日日跪诵此表,直至临盆之日——若苍天见罚,使臣妾难产而亡,亦为应得;若得苟存,必长斋绣佛,赎此罪愆!”
诏狱之外,赤日铄金。魏杨氏身着织金缎袄,额佩翡翠抹额,腕绕蜜蜡念珠凡三五匝。然其却尽弃仪度,奋身扑击着朱门:“睁开狗眼瞧瞧!我是你们令皇贵妃的亲娘!佐禄他亲母!还不快让我儿出来见我!”
那侍郎认得她,见其状,只得整衣近前,躬身婉言劝道:“老夫人息怒,此乃诏狱重地,无旨不得入内。更何况……这是皇贵妃娘娘亲下的令旨。”
魏杨氏闻言一怔,嵌宝抹额下的双眼陡然圆瞪,竟踩着珍珠绣鞋跌坐在地,拍着锦缎裤腿哭嚎起来:“好个黑了心肝的蹄子!穿我血肉爬上凤位,转头就作践起亲兄弟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她扔进尿桶淹死!省得今日祸害我儿!”她越骂越凶,赤金簪子斜插在散乱的鬓发间乱颤:“魏嬿婉!你听着!别忘了你爹死时是谁卖田卖地养大你们!如今倒摆起娘娘威风!白眼狼!我呸!”
四下里渐有百姓聚拢,对着她一身织金锦缎指点私语。有个挑担的货郎拊掌低声道:“瞧这通身的气派,比戏文里的诰命夫人还阔气,骂起街来竟比咱婆娘还泼……”旁人俱掩口葫芦,交头接耳之声渐如蚊蝇嗡鸣。
魏杨氏耳尖听得,反倒攥紧了颈间那串血红珊瑚璎珞,顿足厉骂愈加凶狠:“皇贵妃就不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这般作践自己兄弟,雷公劈不死你这不孝孽障!”
春婵、澜翠闻讯疾步赶来,但见魏杨氏正在诏狱门前捶胸顿足,状若疯癫。春婵气得面色绯红,挽袖便要冲上前去。澜翠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衣袖,附耳低声:“姐姐且慢!你细想,此时骂得愈是凶狠,可不愈是自毁根基?她此刻满口‘我儿’、‘亲子’,却将娘娘称作‘蹄子’,重男轻女的嘴脸昭然若揭。骂得越狠,越是让百姓看清,她不过视娘娘为光耀门楣之工具,何尝有过半分骨肉真情?更在天下人面前自证其教子无方之罪;每嚷一声‘血脉’,便暴露外戚猖狂之根源。娘娘此刻正宜与此等愚顽划清界限,她闹得愈是不堪,愈显娘娘大义灭亲、执法如山!”
她说着暗引目示四周窃语的百姓:“如今众人所闻岂是皇贵妃之失?所睹实为魏门母子之陋!待日后市井坊间,茶肆说书、巷陌谣唱,传唱必是魏门恶母欺心,纵子成祸;而娘娘大义灭亲、肃法正纲。今日这泼天骂声,恰似金石之声,反成铸就娘娘清名之基!”
但听魏杨氏从《女诫》骂到《孝经》,句句不离“老身生养之恩”。差役们见她一身御赐行头,终究不敢动粗,仅能以人墙相阻,任其珠翠乱颤,泼天骂声回荡于诏狱高墙之间。
深殿虽幽,炽闷却如沸鼎,郁滞难散。魏嬿婉腹中沉坠,腰肢酸软几欲折损,只得将双掌暗撑于金砖之上,勉承其重。额间香汗涔涔而落,容颜渐褪华色,皎若新雪,唯唇际紧抿,犹存一丝倔色。
正当此时,殿外履声橐橐,海兰一身月白素裳,云鬓不施钗珥,疾步而入。行至魏嬿婉身侧,先依宫规深深敛衽为礼:“臣妾海兰,请皇贵妃娘娘安。”礼毕不待叫起,而径自跪于旁,自袖中取出一卷素帛,含泪道:“臣妾忝协六宫,疏于治家,致侄扎齐勾结佐禄,犯下滔天罪愆。娘娘既在此自罚清修,臣妾岂敢晏然自外?特手书《自罪表》一道,伏乞列圣共鉴!”
“臣妾海兰,泣血顿首于列圣御前:
扎齐虽为远亲,然臣妾既蒙皇贵妃信重,委以协理六宫之权,便当明察秋毫、肃清宫闱。而今纵容外戚横行,辱没圣恩,实乃臣妾失职之罪!
臣妾愧对娘娘信托,更负皇上隆恩。请削臣妾协理之权,减俸一年,同于奉先殿思过三日,每日抄录《宫规》十遍,以儆效尤。
伏望列圣念臣妾悔过之诚,容臣妾于此地与娘娘一同侍罪,共正宫纪!”
移晷二度。
魏嬿婉已气若游丝,声息紊散,身子软软斜斜,竟似弱柳扶风,支吾不住。陈婉茵、素莲见状,急趋前俯身相扶,左右搀定。陈婉茵轻抚其背,温言劝道:“娘娘已跪满两个时辰,礼数俱足,万万保重玉体为先。”素莲亦含泪道:“还请您允准臣等扶娘娘起身,膝下金砖阴寒,再跪恐伤元气。”
“好…”魏嬿婉微微颔首。
甫立稳身形,遥见远处一列仪仗,逶迤而至。如懿轻搭容佩手腕,身着秋香色缕金暗花素纱宫装,外罩一件云丝缂金牡丹纹纱衫,轻若烟霭;头梳油光水滑的甸子头,行动间珠辉玉映,金翠灿然,在这炎天暑日中尤显华贵。
如懿唇畔含笑,目含春风,柔声问道:“妹妹身子可还安好?本宫远远瞧着便觉心惊,真是苦了妹妹了。”
魏嬿婉强自敛衽低眉,声气微弱:“多谢皇后娘娘关怀,臣妾并无大碍。”
如懿闻之轻叹:“这是自然该当关怀的。如今前朝后宫诸事纷繁,哪一处能离得了妹妹?难为你方才经历十阿哥新丧之痛,竟还要拖着数月身孕在此操持……”
魏嬿婉骤然抬头:“什么?十阿哥……十阿哥怎么了?”
如懿佯作一怔,忙执鲛绡帕掩住唇瓣,眸中倏地掠过一丝惶然:“妹妹竟还不知情?真是罪过……想必是皇上圣体违和,犹惦念妹妹胎象,特命瞒着此事。倒是本宫在龙榻前伺候汤药时,恍惚听得一二,只当六宫早已尽知……”
“可怜十阿哥自舒妃腹中便带了弱症,灌尽参苓,终是回天乏术。三日前突发急痢,不过须臾光景便……今午时,竟就这么薨逝了。”
魏嬿婉耳畔骤然嗡鸣乍起,恍若惊雷贯耳。其后话语皆模糊难辨,但觉天地翻覆,身形一晃,便已瘫软于地。仰面但见赤轮灼灼,数行白鹭掠碧空而逝,振翅没入云霭深处。
她怔怔凝望着天际飞鸟,忽觉心如枯井,万念俱灰。意欢既去,而今连她于这世间最后的牵挂——那从她腹中诞下的小小人儿,亦随此一阵热风,消散无踪。
她该庆幸否?庆幸意欢免于此剜心之痛?不必亲眼见亲生骨肉化作一抔黄土?思及此处,一股腥甜蓦地涌上喉间,她竟低低笑出声来,笑中带泪,其声凄惶难言。
“意欢……”她于心中默念,目光追随着渐行渐远的白鹭,“若天地有灵,便让你们母子化作云间双飞的鹭鸟,再不困于朱墙之内,永得自在逍遥。”
万里长空,鸟鸣啾啾,似在应答。
“血!见血了!”菱枝骤然失色,失声惊呼:“娘娘见红了!”
“没眼力的奴才!”如懿见状,厉喝一声,“还木在这里做什么?血污禁地,冲撞先祖,岂非亵渎?速将皇贵妃挪出奉先殿!”继而浅浅嗤笑:“传稳婆、太医,让妹妹安心的,慢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