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如懿自养心殿出,颈间绛紫淤痕宛然,玉颊数道血痕交错,犹带残血。甫踏朱槛,恰遇魏嬿婉往东暖阁理事。
如懿足步倏止,云履若生根般锢于砖面。眸中寒芒如刃,死死剜向那抹渐远的锦缎宫装,几欲将其背影镂穿。指上金护甲深深陷进容佩腕间,竟洇出缕缕血痕。
容佩忍痛低首,只闻耳畔切齿之声,森然若鸮鸟夜啼:“贱人!既陷本宫于万难,彼亦休想周全!”
翊坤宫内,如懿端坐鸾纹榻上,指尖轻叩紫檀小几。遂命容佩召三宝入内,抬手将左右宫人尽数屏退。
“早先凌云彻曾禀,令皇贵妃母家时常向她需索,妄图填其胞弟败家的无底深壑。”她曼启朱唇,垂眸轻抚护甲,“恰闻愉妃有一远房侄名扎齐,乃市井泼皮无赖之徒。你遣精明干练之人,诱此二獠…而后……”
三宝额角沁出冷汗,伏地叩首:“奴才明白,定教这火烧得漫天彻地!”
卯时三刻,京西榆钱胡同深处。‘得意楼’赌坊的描金匾额半新不旧,边角金漆已见斑驳,晨光熹微中更显黯淡。
一个身着灰缎长衫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入偏门,袍角拂起一阵微风,正是三宝的同乡赵四。
他也不多言语,径自往账房先生案上排出六锭十两足色雪花银。银锭落于乌木案面,铿然作响,惊得账房先生蓦然抬头。
“今日这出《瓮中捉鳖》,务求全本。”赵四压低嗓音道,眼梢余光四下一扫。
账房先生捻动胡须,微一颔首:“四爷放心,一切都是按您的吩咐安排的。”
未时方过,日影西沉,但见一个三角眼、塌鼻梁的汉子晃至赌坊门前,衣衫褦襶,形貌粗拙,正是扎齐。方才于街口讹了卖炊饼的老王头三文铜钱,正自盘算去哪讨碗酒吃。忽见一锦袍男子自后猛拍其肩,高声笑道:“这不是扎齐大哥?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扎齐扭头一看,竟是旧相识泼皮李,只见他今日头戴一顶瓜皮小帽,腰间竟悬了一枚玲珑玉带钩,玉色温润,莹然生光,一望便知不是寻常之物,不由啧啧称奇。
“哟,几日不见,这一身行头是哪里得的?”扎齐眼中放光,搓手咂舌,一双眼睛只在李四身上上下逡巡,“莫非是发了什么横财?”
泼皮李顺势扯着他便往骰宝台前凑,凑近耳边压低声音:“哥哥不知,小弟近日得了一桩天大造化!认得一位山西钱庄的少东家,带我在赌场里挣了这个数——”说着伸出三根指头,面上颇有得色,“整整三十两雪花银!够在百花楼包上整月了!今日特来带哥哥一同发财。”
扎齐听得心痒难搔,正待细问,忽见一个腰系猩红缎带的胖汉踉跄跌来,一身酒气熏人欲醉。那人怀中“啪嗒”一声掉出个织金荷包,竟自袋中滚出十数枚银锞子,亮晃晃耀人眼目。四下里顿时哗然,几个赌客纷纷侧目而视。
账房先生急忙喝止:“佐禄爷仔细些!今早宫里刚使人送来的二百两雪花银,岂容这般挥洒?”说着忙唤小厮上前收拾。
扎齐听得“宫里”二字,眼底蓦地一亮,暗扯泼皮李衣袖:“这肥羊是何来历?竟如此豪阔?”
那旁李四闻言,压低嗓音道:“这位爷可是令皇贵妃的亲兄弟!如今家中拿银钱当流水似的填他这个无底洞。昨日才输了三百两,今早宫里就又送来了。”说罢又凑近几分,“这等腰缠万贯的冤大头,可是千载难逢呐。”
扎齐闻言,眼中掠过一抹贪光,搓手低笑道:“既然如此,今日岂能错过这等良机?”
赌坊西厢特辟三间雅室,尤以当中一间最为精致。四面雕花隔扇,悬回文锦帐,地下铺着波斯来的五彩毡毯,踏之绵软无声。正中紫檀木赌台光润如镜,四角包錾金云纹,台上设犀角盅、象牙筹,兼有一套青花瓷碟盛着各色细点。
那佐禄腆着肚子踱进来,将银袋往台上哗啦一掷,震得青花瓷碟叮当作响:“听闻你这里有番摊?爷今儿非要连本带利赢回来不可!”话音未落,早有青衣小厮捧上香茶果碟,躬身伺候。
扎齐忙凑到他右下首坐了,赔笑道:“小的给佐禄爷讨个彩头,今日必定大杀三方,满载而归。”
首局开盅,赵四隐在暗处,朝庄家伙计递了个眼色。但见盅子揭开,佐禄所押‘三摊’竟开出百文赔千文的满堂红。扎齐抢着替他揽收银钱,趁乱将自己所押十文铜钱混入堆中,不料庄家竟又推来三两赏银。二人对视一眼,俱见彼此眼中贪光大盛,扎齐急将银子拢进袖中,指尖微颤,心下怦然。
接连三局,佐禄竟局局皆中。原先那二百两雪花银已滚至五百两有余,白花花堆在案头,恍若小山。扎齐更是连裤带中藏的最后二十文钱都翻作了五两碎银,喜得他抓耳挠腮,坐立难安。
佐禄甩脱杭绸外衫,一脚踏在黄花梨圆凳上,露出内里织金蟒纹的中衣,放声大笑:“什么京城第一赌坊?不过如此!再开!今日爷非要赢足一千两不可!”
正喧腾间,忽见楠木屏风后转出一瘦长男子,身着玄色暗纹直裰,手执一柄泥金折扇,缓步近前含笑拱手:“在下姓钱,见此间热闹非凡,不禁心痒,不知可否容在下也添个彩头?”
新局即开,风云骤变。那钱先生执盅手法极是伶俐,手腕轻抖间,骰盅如蝶穿花,竟不闻半点声响。佐禄初时犹自不服,将百两银推往‘天门’,高声喝道:“此局必中!”
盅开,‘地门’胜出。
佐禄面皮涨红,复又押下二百两,钱先生指尖在盅沿轻叩三下,开出来竟又偏了一门。
扎齐在旁急得扯住佐禄衣袖:“爷须谨慎!这局透着邪乎!”佐禄哪里肯听,第三局竟将余银尽数推上,嘶声道:“此番定要连本带利赢回来!”不料盅子揭开,银堆霎时矮去大半,佐禄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扎齐跟投的散银尽数被吞,急得他扯领顿足,哭丧着脸哀告:“爷啊,小的连裤头钱都赔进去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又凑到佐禄耳边窃语:“莫非今日冲撞了太岁?不如暂歇片刻……”那钱先生却轻摇折扇,嗤笑道:“尝闻佐爷的姐姐是宫中贵人?这般手气倒叫人意外了。莫非……今日宫内未曾焚香祝祷?”
佐禄面红耳赤,猛地捋下翡翠扳指,“啪”地掼在案上:“爷要的是痛快!”赵四却以描金杆轻轻一拨,赔笑道:“铺里有规矩,只收现银实钱。还望佐爷见谅。”
至申时末,二人已欠下千两白银。佐禄暴起,将青玉鼻烟壶掼得粉碎,飞溅的碎片犹未消他心头之恨。扎齐早已脱了绸褂抵债,露出里头打补丁的破旧中衣,蜷在墙角瑟瑟发抖。几名彪形大汉应声围上,为首的“唰”一声将钢刀劈入赌台,刀柄震颤不止:“剁指偿债,还是送官究办?爷们自行斟酌!”
珠帘响动,环佩琤瑽,一股幽香暗暗袭人。但见一位身着月白缂丝直裰的男子翩然摇扇而入,腰间羊脂玉带扣光华流转,映得满室生光,朗声道:“且慢。”他指尖轻扬,一张五百两银票如蝶飘落赌台,“这点微末之数,也值得动刀戈么?”
佐禄痴望那人袖口隐约露出的蟒纹刺缘,猛地扑跪抱腿,颤声道:“谢恩公救命之恩!”
扎齐更是叩头如捣蒜,额际泛红:“恩公大德,小人没齿难忘!愿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白衣男子轻笑:“不过一介闲人,见不得人落难罢了。”言毕信步至赌台,将千两银票随意分作三注,押了‘天地人’三全。只见他执盅时手腕轻转,那骰盅竟如活物般在指间翻飞,却不闻骰子相碰之声。待盅落定,满场寂然。开盅时竟现出三枚朱红一点,正是千载难逢的‘围骰’!千两银堆顷刻推至他面前,白花花银锭垒如小山,映得众人面容俱皎。
二人看得眼热心颤,忙不迭捧茶递烟。扎齐躬身谄笑:“大哥这等神通,莫非是文曲星降世?这般手法,小人二十年未曾得见!”佐禄抢前斟酒:“恩公若不弃,小的愿拜入门下,终日执鞭随镫!”
男子却将所赢银钱尽数撒向四周,银锭落地叮咚作响,众人俯身争抢,喧哗一片。“赌术终是末流。若要求财,城南放印子钱的刘麻子,昨日刚纳了第三房小妾。”
扎齐急扯袖口道:“可这营生须得本钱……”
男子忽将声音一压:“若有二百两现银,十日便能翻作五百两。只可惜……”他故意顿住,目光扫过二人焦渴面容,“这买卖要胆识,只怕二位……”
佐禄猛地扯开襟口,露出胸膛:“我姐姐是当朝皇贵妃!这京城地界,谁不敬我魏家三分!”
扎齐连连跌足:“正是!我姑母亦是宫中嫔妃!五阿哥,你可知否?那是我堂弟!皇上最是宠爱阿哥,将来是要册立东宫的!尔等莫要狗眼看人低!”
男子以扇掩唇,眼底掠过一丝讥诮:“倒是在下失敬了。既如此,现有一桩巧宗儿。今有山西煤商急筹三万两,愿出十日五分的利钱。只需诱些平头百姓作保,押上房契地契……”见二人愕然,他轻嗤,“果然怯了。须知这钱生钱的勾当,可比赌局凶险百倍。”
佐禄蓦地眼亮:“我认得个常共吃酒的老里长!最是容易糊弄!”
扎齐急忙接话:“我识得顺天府押司的小舅子!专会作假契文书!”
男子茶盏重重一顿,碧螺春泼湿了波斯毯:“既要入局,须得牢记三则:一不论鳏寡孤独,二不拘抵押虚实,三不惧以死相逼。”他自袖中排出两张朱印银票,“三日后此时,我要见着第一笔利钱。”
半月未过,京城骤起风波。先有西直门外老举人悬梁自尽,白幡未落,遗书墨迹淋漓控诉‘虎狼债’;后有菜市口寡妇触柱而亡,怀中婴孩啼哭终日,声嘶力竭闻者心摧。顺天府衙门前渐有百姓聚集,血书诉状摞了半人高,老妪蓬头跣足哭诉田产被夺,书生衣衫褴褛展示背上杖痕。更见数十苦主抬棺示冤,柏木棺材黑压压排开半条街,纸钱漫天似雪飞。
这日佐禄正与扎齐在百花楼吃酒,怀抱姐儿猜拳行令,忽见官差破门而入:“可是佐禄、扎齐?苦主联名告你们通逼人命一十三条!”
扎齐酒醒大半,箸上鸭头跌入汤盆:“分明是秦爷...”
“哪来的秦爷?”官差冷笑,“借据俱是二位画押,昨日还有人见你们在得意楼赌钱呢!这血债累累的账,今日该清算了!”说罢铁链锒铛,锁住二人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