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她死了的。
崔扇缓缓抬头,她的眸光从另外两个陌生人的身上掠过,最后落到被困着的蓝衣夫人身上。
记忆像是画卷一样在她的眼前重重地展开——
画布娃娃本是用来记录她与词郎的幸福,可最后却成了她死去的导火线。
词郎名为望词,被她捡回来的时候,她问他的姓名,他只是沉默地回想了一个词字,其余再多的,便不记得了。于是她只好称呼他为词郎。
她成婚当日。
望词想起了一切,丢下她一人成了满堂的笑柄。
她追了出去,却在追出去的路上,遇到了望词所说的心上人,对方同样是万宗仙门的弟子,还是最近仙盟大比里声名鹊起的那位琴修。
那女子身姿窈窕,背负一张古琴,衣袂飘飘如仙子临凡。望词走到她身边,两人说了什么,女子也随之露出一抹浅笑。
他与她并肩而立,一个清冷如月,一个飘逸如云,宛如天造地设的一对。
望词察觉到了崔扇跟了过来,他最后将手里曾经崔扇给过他的画布娃娃放回她掌心,同时还赐予了她一件法器。
“这是炼狱石,价值连城,可弥补你天资的不足,以抵你救我性命之恩。”
“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崔姑娘,山高路远,往后各自珍重。”
崔扇是自卑的。
她偷了望词的五年,若她是男子,身边有这样的女子,想必她也会选择对方。
溪水只能暂时留住浮萍,却终究不是它的归宿。
在对方说完珍重后,她看了一眼望词身边那漂亮得过分的琴修,对方笑意也很温和,似乎根本不介意她的出现。
就是因为两个人都太美好了,崔扇才成为了唯一退缩的人,她接过布娃娃,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往外跑去。
回头的话,眼泪会被望词与那位姑娘给看到,太丢人了。
她于修炼一途上没什么天赋,就算她努力了,也终究只是望尘莫及。
母亲嫌她愚笨,不能继承衣钵。新郎也不爱她,大婚当日离开。
往后,哪有什么各自珍重,她只会成为东境的耻辱柱,永远成为别人修炼后放松的笑谈。对方提及崔氏女,很可能想到的不是高超出神的画技,能够比拟阵法的画境,而是崔氏有个女儿,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可怜虫。
所以,她想死,死在外面,无人问津的好。
崔扇自己默默找了个无人的角落自杀了。
回忆戛然而止,崔扇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画布娃娃,别再为我编织这些幻梦了。”
在她刚刚的回忆之下,整个画卷世界的崩塌竟渐渐放缓。
那些蔓延的灰色不再是由远处到近,狂暴迅速地吞噬一切,而是放慢了速度,从四周缓缓聚拢,将崔扇包裹在一个朦胧的光团中。
宋明棠和祁烬的识海同时被一段不属于他们的过往侵入。
或许是画中的世界在坍塌,那些崔扇在画里储存的记忆迫不及待地在周围所有人都看到。
崔扇低头看着画布娃娃,眉眼间流露出心疼,语气依旧温柔得恰如从前:
“你既已开了灵智,本该潜心修行。以你的资质,假以时日证道成神也未可知,何必...何必把自身的光阴都浪费在一个已逝之人身上?”
宋明棠默默收回了缠绕的藤蔓。
她忽然意识到,此刻已不需要她来推动什么。
这场跨越生死的对话,应该由她们自己来完成。
画布娃娃已经维持不了人类的形态,直接变为了一个小小的布娃娃:
“小姐...你明明那么想要一场圆满的婚礼...?”
它的手指指向那些宾客。
“你看,这里有那么多真心来庆祝的宾课,我也请了那么多的夫妻!”
画布娃娃一直在望词的手上,它的记忆里更多的是以望词的视角去记录崔扇的一切。
在它的心中,制造自己的崔扇无异于真正的神灵。
而崔扇的死亡,就仅仅是因为婚礼没能成功举办。
作为布娃娃的它,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想,若是多请几对恩爱夫妻来贺喜,喜气会不会冲散那天的厄运。若是没有那些闲言碎语的宾客,会不会崔扇就不会选择孤零零地死去。
可惜,它只能在记录的回忆画面里,眼睁睁地看着它的神明落泪,崩溃,甚至堕落黑暗。
“傻孩子。”崔扇蹲下身子,伸手轻抚娃娃的发髻,指尖在触碰到那些自己熬夜精心编织的丝线时微微发颤。
她从布娃娃黑漆漆的眼珠里看到倒映的自我,她眼尾处已经崩开了几条淡白的细线:
“我现在这具画里的身躯也是你用灵力做的吧。”
她将它拿起,递给距离最近的宋明棠。
“你可以将它带出去吗?”
阵法有阵眼支持,画境有画心运转,而她自己便是这场画中的画心。
她抬头看着这即将消失的画中世界,她的母亲是名画修,自然是知晓画里的灵力运转是需要入画者本身维持的。
而入画者长时间沉溺于画中,也会被剥夺自身的灵力去维持画中世界的运转。
“宿主,画布娃娃机缘已经到手,成功获得系统积分两分,累计系统积分三分。”系统的声音在崔扇说完后就紧接着响了起来。
“好。”宋明棠垂眸,结果崔扇手里的画布娃娃,此刻的画布娃娃已经变成了巴掌大小的布娃娃。
“只是...值得吗?”宋明棠最后问她。
她望着崔扇,眼底没有怜悯,只有深深的惋惜。
为她的选择可惜,为她不珍重自己生命的行为可惜。
最初听新娘布偶倾诉时,她以为这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俗套故事。可当记忆如走马灯般掠过,她才明白——
崔扇从来不是死于爱情。
她是被自己心里那根名为“自卑”的绳索,一点点勒断了生机。
“你善于针织,创造的布娃娃已经生了灵智,求仙问道也并非得要实力至上唯我独尊这一条途径,这世上多少大能,穷尽一生都做不到让死物活过来。所以,你从来都不是废物。”
“你真情实感,勇敢热烈,本身就是一种美好的体现。”
宋明棠用手指戳了戳那手掌上趴着的布娃娃,眯着眼睛感叹道:
“我也很喜欢做手工,若我有天亲手做成的布娃娃能够活过来和我做好朋友,我会觉得我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孩子!”
她发自内心的欣赏崔扇的手艺。
祁烬若有所思地看着宋明棠的侧面,听着她的这番言论。
即使她现在没看他,没有关注他,但他的瞳孔里却全都盛满了她。
在满堂的灰意里,少女是他琥珀色瞳孔里的唯一彩色,她用一根手指戳了戳布娃娃的脸颊,对着崔扇,眼睛笑得像是清透的月亮:
“你看,幸福不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
那一刻,祁烬心乱了。
一边的崔扇也同时怔住。
她设想过千百种评价——
或讥讽她痴傻,或怜悯她天真,或者说些那些居高临下的说词“为个男人值得吗”之类的话语,一切早在她意料之中。
却唯独没想过,有人会为她本身感到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