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景渊戴着面具,先下了车。
府门大开,有一行士卫迎了出来:
“王爷,府中一切用度,内务府都已按着您和王妃的习惯置办好。匾额还没做好。明天送来。”
他点了点头,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
转头看到谢兰台迟迟没下车,又唤了一声:
“兰台?下车。到家了。”
风吹开车幔,他看到谢兰台靠在车内,正用一种复杂又陌生的目光远远望着,一个寂寂的声音传来:
“你让我缓一缓,今日种种,一时难以承受。容我静一静。”
那嗓音低低柔柔的,带着几分恍惚,听得人心尖微颤。
一人在车里,一人在车外,隔着一张冰冷面具,他与她,一人在光里,一人在影中,恍如两个世界。
“好。”
韩景渊应下。
*
谢兰台倚着车厢壁,看着韩景渊独自走进那座巍峨的府邸。
朱门高耸,飞檐重叠,整座府邸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重重庭院,深几许。
她望着那洞开的门,仿佛望不见尽头,心里蓦地生出一股抗拒,连指尖都微微发冷。
一切已乱套。
对于人生,她要求不高:
得一处安身之所,嫁一个不算平庸、足够自保、待自己也极好的夫君就好。
没有钱财,她可以努力去挣。
远离权力,自在而活。
可现在,一切似乎与心愿在背道而驰。
这一个月,对于韩景渊这个夫君,她内心已越来越满意。
如果夫君可以远离权利,她会更满意。
甚至在进宫前,她曾想,说服他放下权力,就和她简单做一对商贾夫妻,赚点钱,而后隐居起来。
如此人生,自在而活。
如此夫君,可慰平生。
挺美满。
怎么没几日功夫,一切全变了味。
几日思念,相思尚未吐尽,却发现世界已被倾覆,满怀殷切而来,却被晴天霹雳打得失了感知力。
美酒珍馐,生平第一次参加的贵族盛宴,身边的夫君,变了脸孔,隔着一张面具,成了让她望而生畏的王爷;而她稀里糊涂成了王妃。
从寻常商人妇,变身成新晋王妃,这本是天大的喜事。
如果单单这样,她内心或是欢喜胜过惊吓。
只是这突然其来的赐婚,触到了她最不愿触及的隐痛。
不想与人共侍一夫。
厌恶之极。
前世那些不好的记忆,纷至沓来:
那时,她永远低人一等,只要陆霄不在,她就只能伺候主母先吃,而她只能吃一些残羹剩饭。
晚上,陆霄夜夜入正妻之院,晚晚叫水,还传得全府皆知。
如今,她虽当了正妃,可那些侧妃哪个是省油的灯。
这样活着,太难了。
她越想越沮丧。
为什么韩景渊偏偏是小北王?
前世的他,在她死之前,危机四伏,新帝一心在想将他除之而后快。
哪怕能摆得平内宅之患,后患又要如何解除?
这样的人生,何来安稳?
她只想当商人,做买卖,做了王妃,她还怎么去当首富,又要如何逍遥自在游历天下名山大川?
此生的志向,她要如何实现?
可如今,她已是王妃,要如何从这一团乱麻当中挣脱出去?
和离?
她想到了这一条路。
可和离后呢?
她得罪了江鸢和谢云岚,还有父亲,往后头,她要如何活得自由自在?
只要她不做王妃,她们哪怕是侧妃身份,足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捏死。
这可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还有,祖母被谋杀,她也被追杀,离开了韩景渊,敌暗我明,她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能和离。
当王妃。
她觉得憋屈,难受……
成为某个男人的女人之一,她的不甘,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喉咙里头,拔不掉,又咽不下。
蜷缩着身子,她靠着,脑子里思绪乱翻,心情是挫败的。
生在这世间,女子柔弱,无立世之本,如何存活都是一个难题。
那就忍吧!
在自己还没变成强者之前,当借力而生,利用一切可利用的。
韩景渊是强者。
她也可以变强。
哪怕为他生儿育女,孩子也可以拿来利用。
这一世,她对感情没有向往,只盼可以自立。
对,那就互相利用吧!
非常冷静地将今天的事捋了一遍,自我攻略了一番,她确定,只要将韩景渊当作主子一样伺候,不期待,不动心,挖空心思去壮大自己,他娶几个,与她有何关系?
“少夫人,郎君已经命人准备了晚膳,请夫人下车用膳。”
等谢兰台回过神时,她赫然发现,面前光线已变得昏暗,窗外,艳阳高照已变成天青蟹色。
竟想了那么久。
阿逐忽又接上一句:“郎君还说,夫人现在若想离开,怕已来不及。如果想活命,只能和他一起闯下去。”
唉!
那个人,早已将她看得透透的。
她除了迎难而上,根本就躲无可躲。
深吸气,她提着裙摆走了下去。
府邸上的“安北王府”四个字,还没挂上,大门洞开,门口到庭中,五步一岗,站着一些穿着银甲的士兵。
这些应是他从边关带来的人马,如今暂为府兵。
看到她时,所有人都下跪了,铿锵儿郎们齐声呼出一句:
“恭迎王妃回府。”
声音如雷贯耳。
她神思恍惚,婷婷袅袅而入。
王府很大,布局精巧,花木葱茏,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可谢兰台根本无心赏景,由着阿逐带着她进了正院。
沿着小径,瞧着四周的六角灯笼全都已点亮,偌大一个正院被灯笼照得格外温馨。
院中每一间屋子都亮着灯光,透着温暖的桔色光芒。
屋檐下,身姿俊拔的儿郎,临风而立,正静静地等着她,看到她时,缓步下得台阶来到她身边,温温伸出手:
“中午没吃多少,肚子饿了,走,一起去吃饭。”
谢兰台没犹豫,将手交给了她,眼神已变得无比平静。
韩景渊刻意盯视她,神情太过平静也不是好事——也不知她待在车厢一个多时辰想了什么,才愿意下来,进来这深深庭院的。
他带她进到膳堂。
谢兰台看到春祺和冬禧都来了,正候在膳桌边上,金二娘也在,看到他们进来,一齐福了福:
“王爷,王妃,可以用膳了。”
春祺和冬禧的称呼都变了,显然也已知道,看向韩景渊的目光是小心翼翼的。
“你们下去吧,我与王妃单独用膳。”
韩景渊吩咐道。
春祺和冬禧,金二娘都退了出去。
谢兰台坐下,看向面前神情温温的刚毅郎君,前世当了那么多年妾,也熬过来了,如今当妻,又能有什么不满的?
应该开心才对。
韩景渊直视她:“吃饭吧!我让春祺做的全是你爱吃的菜。”
他拿起碗筷就吃,没多说其他。
谢兰台也觉得饿了,闷头狠吃,险些噎着。
他适时盛了一碗汤过来。她没拒绝,接过喝了几口。
一顿饭,两个人吃得闷声不吭,气压很低沉。
韩景渊吃得快。
吃完,坐在那里看她细嚼慢咽,连吃饭都很优雅。
这小姑娘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被养得斯斯文文。
小时候见她,就觉得粉雕玉琢,乖乖巧巧的,很招人喜欢,真要被惹恼了,会气鼓鼓的,也很可爱。
那时的她,饭量就很小,人长得又细又娇,有时,他看到她摔跤,会担心她会把自己摔没了。
在她病得快没气时,身子轻得像羽毛。
他抱着她,会觉得他随时随地会断气。
所幸后来,身上的肉被养回来了,小脾气也养回来了,总会软软叫他:“阿钱哥哥……”
娇娇甜甜,虽然跟着她过着最苦的日子,可她说:“阿钱哥哥,我们去浪际天涯吧……和阿钱哥哥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可最终,身体内成熟的现代灵魂告诉他:他要去实验自己的人生价值,而她需要回归到她的家族当中,接受这个时代的文化洗礼。
他养不了她。
至少谢家老太太是个名门闺秀,她需要被养在深闺。
一别多年,再见,她和童年的她,判若两人,但依稀看,还是有点相似的。
与以前相比,现在的她更添几分倾城颜色,五官精致,心思也巧,且胆大心细,大概是从小缺爱,做事又比较谨慎。
怯生生的模样,最是招怜。
但小脾气还在,就是喜欢压着,憋着。
“生完气没?”
看到她吃得差不多,韩景渊轻轻发问。
谢兰台悄悄抬眼望,实在没办法将她和小北王联系起来:
小北王喝她血,还吓唬她,真的不好招惹。
“我岂敢生气!”
她闷声接话:
“能被小北王看上,兰台何德何能。”
“还说不生气,语气这么冲!”
韩景渊轻轻一叹。
他忽站起,来到她身边。
谢兰台连忙站起,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莫名就生出几丝紧张:“你干什么?”
下一刻,韩景渊竟双手一揖,行了一礼,“成婚时,没道明身份,是我的不是。祖母让我以韩景渊的身份娶妻,行的是民间婚娶礼制,为的是方便婚嫁。
“门阀不似民间嫁娶,族中继承人成婚,需要准备几个月,甚至一两年。
“祖母怕我的婚事被人拿来做文章,与你谈婚论嫁,与我是有图谋。
“你家境普通,与我可省去不少麻烦。没道明真相,实在有骗婚之嫌,求夫人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