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绾依言仰头,努力分辨着夜空中那几颗冰冷闪烁的星辰。
它们高悬于深邃的天幕之中,排列勺形,但其中蕴含的玄机,对她而言却如同天书。
穆山梁见她不解,喉头滚动了一下,再次警惕地环顾四周。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营区除了远处哨塔上模糊的身影和规律传来的更梆声,一片沉寂。
他这才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一丝气音,凑近阿绾说道:“若……若那邪术的传闻非虚,真与北斗星象对应……那么,”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寒露,“恐怕……恐怕还会再有三个孩子的尸骨现世。”
“啊!”阿绾瞬间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将后续的惊呼死死堵了回去。
穆山梁的话虽未说尽,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北斗七星,七具童尸,已见其四,意味着至少还有三个孩子可能已遭毒手,或者即将面临厄运!
吕英方才带着全副武装的甲士连夜疾奔骊山大墓……这意味着什么?
蒙将军定然是知晓了!他不仅知道了这诡谲的巫术之说,更预见到了事态的严峻与急迫!
再往深处想,蒙将军被急召入宫,久久未归,是否正是在咸阳宫中与陛下奏对此事?而此刻吕英他们的行动,是否就源自陛下的密令?那么蒙将军本人呢?他是否也会亲赴那片吞噬孩童性命的阴森墓域?他……会不会有危险?
一连串的疑问和担忧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阿绾的心跳骤然加速。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抬起头,望向那几颗仿佛蕴含着不祥预兆的星辰,它们的光芒冰冷而锐利,刺得她眼睛微微发涩。
“我也只是早年听闻需要特定时辰的童男童女头骨作为媒介,”穆山梁像是在分析,又像是在自我宽慰,“但长生不老……逆天改命……若真有这般容易的法子,千百年来,为何从未听闻有人真正成功?只怕多是些邪道方士蛊惑人心、满足私欲的骗局罢了。”
“可他们都说……陛下此次东巡归来,身边跟随着不少新面孔的方士……”阿绾的声音干涩,几乎挤不出来,“会不会……真的有了什么……新的法子?”
“谁知道呢?”穆山梁长长叹了口气,“长生不老,与天同寿,听起来固然诱人。可纵使真能长生,眼见亲朋故旧一一凋零,轮回再生之人亦不再是旧时容颜心性,孤身留存于世,又有何意味?踏踏实实过好眼前这一生,已是极为不易了。”
这番话忽然触动了阿绾记忆深处的一个角落。
类似的感叹,她并非第一次听见。
那时她大约才五岁,偷偷躲在姜嬿房间隔壁那间堆放杂物的耳房里,啃着偷摸来的鸡翅膀。
明樾台是夜夜笙歌之地,白日里众人皆在酣睡。但姜嬿对她管束却严,要求她必须遵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寻常人作息。
那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洒下细碎的光斑,姜嬿似乎心绪不宁,罕见地未曾安寝,只穿着一身素净的深衣临窗而立,望着楼下寂静的街巷,喃喃自语,那声音幽怨轻飘,与平日里那个泼辣精明、对恩客们笑语嫣然却寸利必争的馆主判若两人:“长生……若真能长生不死,到头来,谁还能陪在你身边呢?大家都老了,走了,难道轮回一转,过了那忘川,喝了那孟婆汤,还能认得你是谁么?……真是痴人说梦……”
彼时阿绾年纪虽小,却对姜嬿那从未有过的、浸透着无尽落寞与孤凉的语调记忆犹新。明樾台日进斗金,姜嬿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看似风光无限,或许内心深处,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憾事或某个求不得的人吧?
“咚——咚——咚——”
远处传来清晰而沉闷的更鼓声,穿透黎明的寒意,标志着又一轮值夜换岗的时刻到了。这规律而肃穆的声响立刻将穆山梁从感慨中拉回现实。军营自有其铁一般的律条和节奏,容不得任何人多愁善感。
“走了走了,回去眯一会儿,天快亮了,今日还有的忙。”穆山梁扯了扯阿绾的袖子,语气恢复了往常。
月娘也已收拾好方才用过的工具,正走出帐来寻他们:“快些回来歇着吧,顶多再睡一个时辰,辰时一到,各营的弟兄们就该来梳头整髻了,误了时辰可不行。”
“嗯。”阿绾应着,跟着月娘回到尚发司大帐。
借着微弱的天光,她瞥见月娘的铺位旁,不知是哪位心细的甲士悄悄放了两块用干净麻布包着的粟米饼。
尚发司在军营中地位特殊,庖厨掌管两餐饱足,而他们却以指尖技艺,日日与每一位将士的头顶发丝打交道,维系着秦军严整的军容风纪。
发髻是否合乎规整、牢固与否,直接关乎士气和纪律,丝毫马虎不得。
有时阿绾甚至会想,这一双双梳理过万千发丝的手,是否也能隐约感知到发丝主人隐藏的心绪与秘密?
就在阿绾躺回铺位,思绪漫无边际飘荡,准备强迫自己小憩片刻时,营区边缘的马厩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明显的骚动!
马蹄急促踏地的嗒嗒声、压抑的催促声、还有马儿不耐的响鼻声在寂静的黎明时分格外清晰。
尚发司的营帐离马厩不远,阿绾立时被惊醒,一种莫名的冲动让她赤着脚就跳下通铺,几步跑到帐帘边,悄悄掀开一角向外望去。
朦胧的青灰色晨光中,只见白辰的身影正利落地翻身跃上一匹焦躁不安的战马,他身后还有两名亲兵也已牵马在手。白辰甚至来不及束紧有些散乱的额发,只匆匆一揽缰绳,低喝一声,便带着两人旋风般冲出了营门,马蹄声迅速远去,只留下滚滚烟尘。
阿绾怔怔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再抬头时,发现东方的天际已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而夜空中那七颗曾经耀眼夺目的星辰,不知何时已悄然隐没,光芒被渐起的晨曦吞没,只剩下模糊而黯淡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