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得到骊山方面的消息,已是整整五日之后。
当阿绾被樊云急匆匆叫到营地边缘临时划出的验尸区域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胃里一阵翻腾,险些站立不稳。
泥泞的空地上,并排躺着三具小小的尸身,与之前发现的如出一辙——头颅顶端呈现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空洞感,天灵盖已被取走。
但这三具孩童的惨状尤甚——他们身上的麻布衣衫破烂不堪,几乎难以蔽体,沾满了干涸板结的泥浆和不明污渍。其中两名孩童甚至赤着双脚,脚底板布满深浅不一的划伤和磨损,伤口因泥水浸泡和时日拖延而已腐烂发黑,甚至……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蛆虫在糜烂的皮肉间蠕动。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腥气、尸体腐败和淡淡草药味的怪异气味。
蒙挚就站在不远处。
他的状态比起周围那些人,堪称齐整。
玄色的将军常服下摆和皮质战靴上虽然溅满了泥点,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最重要的是,他头顶的发髻一丝不苟,依旧紧实规整,符合秦军将领的最高仪容标准,显然即便在恶劣环境下,他也严格维持着军容风纪。
只是他脸色沉郁,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阴云,紧抿的嘴唇显示出极度的不悦与凝重。
而他身后的吕英、白辰以及那二百多名刚刚从骊山泥潭中撤下来的甲士,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们活像是刚从泥浆里打捞出来,除了勉强擦干净的脸庞,从头到脚都被厚厚的黑泥包裹着。
制式的玄色皮甲和战袍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糊满了泥浆,变得沉重而僵硬。每走一步,都有泥块从身上簌簌掉落。
更有十几人,简直是彻头彻尾的“泥塑”,连头发、眉毛、耳朵里都塞满了泥垢,只有眼白和偶尔开口时露出的牙齿显示他们是活人。
阿绾悄悄扁了嘴,心里一阵发愁。
清洗这样的头发是何等浩大又痛苦的工程!
那些板结在发丝间的泥垢,非得用大量的皂角和清水,配合极大的耐心才能一点点抠梳下来,尚发司接下来几日怕是别想清闲了。
樊云将阿绾唤来,是希望她凭借对发髻的敏锐观察力,再看看这些孩童尸身发髻和头骨切口处是否有异样。
穆山梁和月娘一早被急召去咸阳城门楼,为驻守那边的几位副将整理发髻——据闻始皇陛下晌午过后将出城,守城众将的仪容之事半点马虎不得。
此刻,独自面对这三具惨死孩童的尸身,阿绾只觉得后背发凉,特别是看到泥水仍从破烂的衣角滴答落下,更觉心悸难忍。
樊云其实也强忍着恶心,一边用软布掩住口鼻,一边指挥几名状况稍好的甲士提来清水,粗略冲洗掉尸身上最厚重的泥污。直到那惨白僵硬的皮肤和那被缝合的发髻显露出来,他才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勘验。
阿绾紧紧跟在他身侧,努力睁大眼睛去看,但双手死死背在身后,不肯上前触碰,也决计不肯再靠近一分。
蒙挚始终沉默着,脸色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然而,即便是在这样阴森可怖的场景下,阿绾仍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破帐子顶处洒下的光线中显得异常英俊挺拔,鼻梁高直,下颌线条紧绷,一种沉静的威仪仿佛在他周身笼罩着一层微光,与周遭的污秽混乱格格不入。
这人竟然生的如此好看。
阿绾又有些挪不开目光了。
“有何发现?”蒙挚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
“初步看……手法、切口,与之前那四具……应是一人所为,或是同一伙人。”樊云的声音有些发虚,他瞥了一眼旁边被硬拉来的医士辛衡。辛衡一脸晦气,极不情愿地用布巾捂着大半张脸。“……接下来,恐怕还得劳烦辛医士仔细查验一下口鼻喉处,看是否有泥水窒溺或其他异状……”
“查验口鼻为何?”蒙挚追问,他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嫌弃,反而上前一步,竟伸出手,似乎想去触摸一具孩童尸身头顶那被仔细缝合回去的发髻。
也就在这一刻,阿绾的目光被那发髻的某个细节猛地抓住,一股冲动让她脱口喊道:“将军!且慢!别动!”
蒙挚的手悬在半空,骤然停住。他转过头,剑眉微蹙,看向阿绾的目光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和探究。
阿绾被他看得心里一慌,连忙指了指中间那具男童的尸体,声音都有些发颤:“将军,您看……这、这发髻,似乎……似乎与这孩子的头颅不太相符?”
樊云闻言,动作极快。他戴上备用的葛布软套,上前在那孩童空洞的头骨周围轻轻按压、摸索。很快,他脸色微变:“确实……这发髻缝合得虽精细,但明显过于宽松了,底下似乎……塞了东西?有些地方鼓囊得不自然。”
“要不……拆开来看看?”阿绾小心翼翼地提议,声音细若蚊蚋。
樊云显然极不情愿破坏这可能是唯一线索的“现场”,下意识地看向蒙挚。蒙挚没有任何犹豫,果断点头:“拆!”
樊云只得深吸一口气,拿出小巧锋利的验尸刀,准备小心翼翼地挑开缝合的发丝。
与此同时,蒙挚转向阿绾,目光锐利:“你方才看出了什么?”
阿绾知道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向樊云要了一副软布手套戴好,这才屏住呼吸,轻轻拿起那具孩童尸身上即将被拆下的发髻。她强忍着触碰死物的冰冷触感和心理不适,仔细分辨着。
“将军您看,”她将发髻稍稍侧过,指向其中,“这般年纪的孩童,发量通常不会太过丰沛,即便头发浓密些,也绝难编出如此粗壮扎实的发辫。可您细看这发髻的根部粗细……而且,”她的指尖轻轻拨开表层的发丝,露出里面掺杂的东西,“这里面……掺编了麻绳。看这麻绳的质地和颜色,粗糙未经染制,呈淡黄色,当然,绝非我军中所用之物。”
她顿了顿,继续依据自己的经验分析:“城中市井的贩夫走卒,常年劳作,风吹日晒,发质多半粗硬枯黄,且其中不乏因贫瘠或操劳而早秃者。他们为了维持颜面,或是图省事,常常会用这种廉价的粗麻绳混在自己稀疏的头发里一起编结,做出发量充裕的假象。这种麻绳非麻绳,军营是绝不会采用的。”
蒙挚走近两步,几乎站在阿绾身侧,低头凝神细看她手中发髻里掺杂的那些淡黄色麻绳。
军营所用的麻绳皆经过统一染黑处理,牢固且不易褪色,与眼前这粗糙的原色麻绳截然不同。
他身上淡淡的尘土气息和一种冷冽的威严感瞬间笼罩了阿绾,让她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这麻绳……”蒙挚的目光变得无比深沉,“这意味着,这发髻很可能并非源自这孩子自身,而是……从别处而来?从某个使用了此种麻绳编发的人头上……取来的?”
阿绾用力点头,脸色苍白:“极有可能!而且,若发髻是别人的,那……那被取走发髻的那个人……他又在哪里?我们只找到了孩子的尸身,周围……并未发现其他人的遗体啊。”
蒙挚的眉头锁得更紧,目光再次投向那三具小小的尸骸,眼神冰冷锐利得如同即将出鞘的秦剑。因为如果这样说来,恐怕还有一名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