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辰洗漱干净,换上了一身整洁的深褐色曲裾戎服,阿绾为他细细编结了一个符合他校尉身份的、紧实规整的“兵髻”。
这种发髻将头发全部向上束起,于头顶偏后处结髻,并用特定方式缠绕黑色韧绳固定,既利落便于活动,又能明显区分于普通士卒,是秦军中级军官常见的发式。
樊云在一旁看着,觉得蒙将军应该很快便会从宫中返回,便劝白辰不如就在大营中耐心等候,以免错过。
然而,日头渐渐西沉,金色的余晖将远处的骊山山峦染上一层暖色,却始终不见蒙挚车马归来的烟尘。营中开始升起袅袅炊烟,但气氛却比往日沉闷许多。
白辰在校场上踱了无数个来回,眼看暮色四合,咸阳城方向仍无消息,他终于按捺不住:“不行,干等不是办法。我进城去寻将军,骊山新发现的事必须立刻报知他!”说罢,他紧了紧腰间的佩剑,翻身上马,朝着咸阳城方向疾驰而去。
白辰走后,尚发司的众人又等了许久。直至天色彻底黑透,星子零星亮起,大营中才终于响起开饭的梆子声。役夫们抬着木桶,将今日迟来的、勉强算是热乎的黍米饭和菜羹分发给各营兵士。
阿绾端着陶碗,却没什么胃口。
白日里听闻的巫术之说硌在她心口,挥之不去。孩童、天灵盖、北斗七星……这些词汇在她脑中盘旋,让她食不下咽。更让她隐隐不安的是,蒙将军竟去了如此之久还未归来。按常理,他持节入宫奏对,即便陛下垂询细节,至多两三个时辰也该返回了。可如今已是深夜,营外万籁俱寂,却丝毫听不见车马入营的动静。
她躺在尚发司大帐的通铺上,身下的干草窸窣作响。身旁的月娘早已因一日劳累沉入梦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阿绾却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阴影,心中思绪纷乱。那个从明樾台带出来的小漆盒,再次浮现在她眼前……或许,真得找个万无一失的时机,再仔细查看一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帐外忽然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和甲片轻微碰撞的声响,随即有人压低声音叩响了帐门:“帐内可有人醒着?”
睡在大帐另一侧的穆山梁几乎立刻就坐了起来,显然也一直未曾深眠。“何人?”他声音带着警惕,沉声问道。
“吕英。”门外的人应道。
阿绾和月娘也都惊醒了。
月娘慌忙起身,凑到帐帘边向外窥看。透过麻布帘子的缝隙,隐约可见外面火把的光亮晃动,映出不少人影绰绰。
穆山梁深吸一口气,上前打开了帐门。
吕英手持一支燃烧正旺的松木火把走了进来,跳跃的火光顿时将尚发司的营帐内部照得通明,也映亮了他异常严肃的脸庞。
他身后,二十名全副武装的甲士鱼贯而入,他们身着玄色窄袖战衣,外罩皮质筩袖铠,腰佩青铜短剑,迅速地挤满了这本不算宽敞的空间,一股混合着皮革、金属和汗水的军旅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蒙将军有令,”吕英言简意赅,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命我等即刻连夜再赴骊山大墓区详查。事发突然,恐需耗时数日。临行前,烦请穆主管和诸位匠人,为弟兄们将发髻重新紧过,务求结实紧韧,能抵风雨颠簸。”他顿了顿,补充道,“骊山那边雨势又转大了,军容散乱乃行军大忌,发髻尤不可松垮。”
“哦哦,明白,明白!”穆山梁连忙应下,脸上看不出丝毫被吵醒的不满。他立刻转身,低声催促已经被惊醒的几名匠人,“快,都起来!把大家都叫醒,军务紧急!”
一时间,尚发司内忙碌起来。
那几个酣睡的匠人们被推醒,揉着惺忪睡眼,迅速披上外衣,各自就位。
工具箱被打开,露出里面各式各样的梳篦、玉篦、牛角梳以及成束的黑色粗韧麻绳——这些都是严格按照军中规制准备的。
阿绾也立刻将自己的工具摆开。她的手艺好,动作又快又轻柔,不少相熟的甲士都愿意在她这里整理发髻。立刻便有两位身材高大的甲士凑了过来,在她面前的矮凳上坐下。
“莫急莫急,两位大哥稍坐,”阿绾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拨亮桌案上那盏豆大的油灯,“待我再添点油,看得清楚些……”
其中一名甲士笑道:“阿绾姑娘,何必费事,俺们这火把不够亮堂么?”说着,他晃了晃手中仍在燃烧的火把。
阿绾连忙抬手微微捂住口鼻,指了指火把顶端不断冒出的浓浓黑烟:“两位大哥见谅,这火把亮是极亮,只是……只是这黑烟实在太呛人了些。若在帐内燃久了,待诸位走了,这帐子里好几日都散不去这股烟火味儿……”
那甲士闻言,与其他举火把的同伴对视一眼,倒也爽快:“说得是,倒是我们粗心了。行,咱们把火把插外头去!”说着,几人便起身,将手中的火把一一拿到帐外,寻土插好。帐内光线顿时暗了不少,只剩几盏油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却也足够匠人们操作。
穆山梁看着甲士们出去,似乎有些不放心帐外那些堆放着的、尚未染色的原材料麻绳,怕被火星溅到,便也跟着走出大帐去查看。
然而,当他再次掀帘进来时,阿绾无意中一抬头,却发现他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嘴唇紧抿,眼神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可此时帐内人多眼杂,阿绾也不好立刻开口询问,只得压下心头疑虑,专注于手中的工作。她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甲士粗硬的发间,分股、拧转、固定,每一步都精准而迅速,确保编出的发髻既符合军规要求,又能最大限度地牢固耐久。
其他匠人也同样手脚麻利,沉默而高效地工作着。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所有需出发的甲士的发髻都已重新整理完毕。吕英一声令下,甲士们迅速列队,拿起武器,鱼贯而出,脚步声和甲胄声很快消失在沉沉的夜雾里。
尚发司帐内顿时空荡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头发与汗水的气味。月娘和其他匠人打着哈欠,准备继续回去睡觉。
阿绾却悄悄走到正望着帐外出神的穆山梁身边,低声问道:“穆主管,您方才出去……是看到什么了?您的脸色很不好。”
穆山梁猛地回神,见是阿绾,便示意她跟他走到帐外无人处。
穆山梁仰起头,指向漆黑如墨的天穹。
今夜云层稀薄,有几颗格外明亮的星闪烁着。
“你看那儿,”穆山梁的声音压得极低,“那便是北斗七星。你看它勺柄所指……再过不到三日,至暗之夜,它们的光芒会盛到极致,七星的排列也将呈现一种……一种古老的连通之象。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连珠,诡谲云涌啊……这绝非吉兆,偏偏是在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