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烛跟着桂嬷嬷,穿过一重又一重朱红宫墙,终于抵达了太后所居的慈宁宫。
进入殿内,只见太后正倚在临窗的暖榻上,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念珠。
她身着暗紫色常服,发间只简单簪一支玉簪,虽已年过六旬,温和的眉目间仍存着几分明厉。
楚明烛上前几步,依礼深深一福:“臣女楚明烛,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闻声抬眼,忙示意身侧的桂嬷嬷:“快扶住她,她身上还带着伤,不必行此大礼。”
桂嬷嬷上前虚扶一把,楚明烛顺势起身,轻声道:“谢太后体恤,臣女已无大碍。”
太后却朝她招了招手,指着榻边的绣墩:“明烛,过来,坐到哀家身边来,让哀家好好瞧瞧你。”
楚明烛依言走近端坐下。太后伸出手握住了她,目光细细描摹过她的眉眼、脸颊,最后落于她仍显苍白的唇色上。
“怎地又清减了这许多?”
她的语气里是浸着毫不掩饰的担忧,“脸色也这般不好,可是伤势还未将养妥当?”
说罢,不等楚明烛回话,便转向桂嬷嬷,“去,一会儿开了哀家的私库,拣那上好的血燕,人参多备一些,送去楚府。”
楚明烛心下微暖,却仍起身婉拒:“太后娘娘厚爱,臣女心领了。臣女伤势确已好了许多,不敢再劳娘娘如此费心,倒是娘娘……”
她抬眼仔细看了看太后的面容;“臣女瞧着,娘娘的气色似也不比往日。”
侍立在侧的桂嬷嬷轻声接话:“县主有所不知,那日情形太过凶险,太后娘娘回宫后便时常惊梦,食欲也减了不少,人自然清减了些。”
楚明烛闻言,关切道:“竟有此事?御医可来请过脉了?”
太后拍拍她的手背:“都是老毛病了,不碍事。你若是真心疼哀家,往后便多进宫来陪哀家说说话解解闷。如今你已是皇上亲封的县主,出入宫禁也更便宜些。”
提及此事,楚明烛再次起身,敛衽为礼,神色郑重:“说到此事,臣女还未曾正式叩谢太后娘娘恩典。明烛多谢太后娘娘抬爱。”
太后含笑受了她这一礼,语气温和却有力:“谢我做什么?那日若不是你机警果决,舍身护驾,哀家这把老骨头还不知能否安然坐在这里。这县主之位,是你应得的。”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问及日常饮食起居,太后才似不经意般提起:“你祖母……近日可还好??”
“回太后,祖母一切都好,劳娘娘挂心了。”
说起祖母,楚明烛心中一动,她斟酌着语气,轻声问道:“太后娘娘与祖母……似是少时便相识了?”
谈及往事,太后投向窗外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光阴。
“何止相识。”
她声音缓了下去:“我与你祖母,曾是至交好友,是无话不说的手帕交。”
殿内静了片刻,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时啊,她是刑部尚书谢家的嫡女,才名动京城。她自幼饱读诗书,胸有沟壑,常同我们说,女子为何不能做学问?她立下志向,要做国子监女祭酒,要教化世人,要这天下才学也有女子一席之地。”
“而哀家。”
太后唇角牵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笑意里却混着涩然:“哀家的父亲是忠勇侯,我自小跟着家中兄长们厮混,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满心想的都是有一天能驰骋沙场,报效朝廷,觉得那才叫痛快淋漓。”
她眼中各种情绪交织流转,怀念、慨叹、遗憾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沉的平静。
“可这世间之事,岂能尽如人意?后来,她的父亲卷入朝堂纷争,被人构陷,落了个抄家的下场。谢家一朝倾覆,她也不知所踪,从此天涯相隔。”
“哀家……哀家也迫于家族前程,入了这深宫。”
太后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一别,就是四十余载……”
“没想到祖母和太后娘娘,还有这样一番过往。”
楚明烛轻声道,心中亦有所触动。
“是啊,”太后收回目光,看向楚明烛:“终究是物是人非,岁月弄人,但看到你,哀家有时又会想起她年轻时的样子,眉眼间的倔强和聪慧,如出一辙。”
……
楚明烛在慈宁宫陪太后说了许久的话,太后精神越发疲乏,她才适时告退出来。
她一路缓行,心思却仍沉浸在太后方才那番话中。
祖母的过往,那段被掩埋在时光里的志向与锋芒,与她如今在楚府后宅中那般沉静冷淡、仿佛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几乎难以重合。
原来时间,真的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将至宫门,她无意间抬眼,却蓦地发现陆应白那辆马车竟仍停靠在原处,并未离去。
她脚步微顿,望着那辆沉默的马车微微出神。
也不知他此次进宫目的,是不是和她猜测的一样。
略一思忖,她抬步向楚府马车走去,还未走近,便见车夫正围着车轮打转,一脸焦灼。
杏儿先一步上前询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车夫闻言,忙不迭地道:“杏儿姑娘,您瞧瞧,这车轮不知怎地,竟有些松动了起来!奴才检查了好几遍,这……这新车第一回出门,竟就遇上这等事,真真是……”
杏儿闻言,小脸立刻绷紧了:“这马车不是府里才新造好的吗?怎地才第一回使唤就出了这般纰漏?”
车夫更是欲哭无泪,搓着手道:“奴才也不知啊,方才还好好的,就停在此处等主子,谁知……”
杏儿还待再说,楚明烛轻声拦了她:“罢了,我们稍候片刻,等他们处置妥当再走吧。”
她语气平和,并无责怪之意。
正说着,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荣安县主。”
楚明烛循声回头,只见陆应白的贴身侍卫冷若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抱拳一礼,神色恭谨地道:“我家王爷说,若荣安县主不弃,可送县主一程。”
楚明烛目光越过冷若,看向对面那辆马车。
车窗的深色帘栊已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陆应白端坐车内,俊朗的侧脸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她,对着她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