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婵之作气象恢宏,字字显庙堂之志;澜翠之作如明镜照影,俱见赤子之心;陆沐萍之作阴阳相济,可谓珠联璧合。
展至陈婉茵之作,魏嬿婉执卷的纤指微微一顿。但见满纸云烟缭绕、墨香氤氲之间,忽见峥嵘气象跃然纸上,竟将汉满蒙回藏五族女子悉数熔铸于经国大业之宏图中。魏嬿婉不禁正身危坐,玉指轻抚‘五族女政会’五字,眸光流转,似有深思。
陈婉茵确有玲珑心窍,竟能窥破当今经国之要——满汉之防、蒙藏之隔,本可化为五色丝线,共绣山河锦绣。
然则,圣祖皇帝何以于蒙古诸部广行扎萨克之制?又何以建热河行宫,岁岁行秋狝之礼?盖欲借蒙古铁骑以固北疆,亦防其势大难制、尾大不掉。观今日回部大小和卓之乱,岂非朝廷过于假权伯克、养痈成患之故?
满蒙贵女若往来频密,则八旗与科尔沁之姻娅网络必当更张;汉藏女子若共理事务,则茶马互市之利恐生变迁。然尤可虑者,乃诸族通婚所诞之子嗣。彼辈自择族籍,异日若立于庙堂之上,究竟为大清之忠良,抑或各族之腹心?
烛影摇红,倏然一爆,映得魏嬿婉面容幽晦难测。此篇策论所言,五族女子掌权可富民强国固有其理,然其中潜藏动摇国本之患亦是不虚。她恍见雪域之巅,吐蕃赞普之女借女政会之名暗聚旧部;又似闻天山南麓,回部圣女假参政之由重立教权之国。
治大国如驭骏马,过松则惊蹶噬主,过紧则损其神骏。莫若因势利导,许五族才媛入仕,而分遣满洲贵女赴回疆,蒙族巾帼驻藏地,汉家女子派关外。使各族才媛忙于周旋异俗,朝廷反得羁縻相制之便。既昭开明之治,又固一统之基。
遂将朱笔掷入青玉笔洗,荡开一池血墨涟漪。她凝神望着渐次涣散的墨色,暗忖:世间至难,非不知何于苍生有益,乃在于守稳社稷江山之际,尚能容万民稍得温饱。恰如驯骏者,既系缰络以制其奔,亦须细饲菽粟以养其力。其间分寸,稍失毫厘,便是鞍翻人倾之祸。
魏嬿婉授意,由梁诗正主理,中式女子授职之事。梁诗正遂领衔诸臣,于朝堂之上多番廷争面折,终为才女定下了职衔。
春婵思虑深远,通晓政务枢要,授正五品内廷参议,赐三进京宅一所,岁俸三百石,准乘青缎轿舆,并赏宫锦十匹;
澜翠明达世情,善察民隐,授从五品京畿巡风使,赐宅同秩,另赐银印青绶,许直奏民瘼;
陈婉茵胸怀万象,无分满汉蒙藏,皆以才德论之,特授正四品蕙质阁总领女史,掌内庭文书教化、各族女官调派之务,授金缕宫装;
陆沐萍虽年少而具卓见,论男女互补之道多有妙悟,暂授从六品澄心堂编修,协理文书典籍,许入翰林书院阅孤本秘册。
魏嬿婉亲批朱谕:「女子立朝,非为虚饰,实欲以柔济刚,以慧补拙。各守其职,毋负天恩。」
另有小宫娥数人、老嬷嬷若干,虽策论文章远不及前四女之华彩,然皆深谙宫规礼法,处事圆融周到。遂分别委以内庭细务之职:灵姝、芳佩,通晓仪制,授从八品司礼女史,分掌翊坤宫、养心殿晨昏定省之仪,各赐纹银二十两,居西六所侧殿;
云瑟、月箫,擅长绣补鉴珍,授正九品璇玑库司饰,协理内造首饰、御用织料之登记录档,赐官缎五匹;
顾嬷嬷,侍奉三朝,熟知掌故,授正七品颐寿堂典仪,教导新入宫女子礼仪,岁加俸米十五石;
赵嬷嬷,精于药膳调理,授从七品仁寿局司药,监管嫔妃汤药饮食之法,赐青缎常服一套、药典一部。
魏嬿婉另谕:「宫闱之治,在细微处见真章。尔等职司虽微,亦当谨守其分,以规度立身,以勤勉济事。」
值六月盛暑,炎飔灼人,重檐下铁马默然。魏嬿婉临盆在即,犹日伏案,朱批不辍。而今春婵、澜翠俱已外放出宫,随侍左右的换作了菱枝。
菱枝谨记春婵离宫前的嘱托,每晨亲守药炉,看顾文火,将安胎药精心熬炼。她轻捧药盏,奉至紫檀案侧,柔声劝道:“娘娘,今日的药已煎得了。产期已近,还望娘娘暂息劳形,善保凤体。社稷固重,然终须以玉体为本。”语毕低眉敛目,恭立一旁。
魏嬿婉闻言,掷下朱笔轻笑:“才遣去两个聒噪的,偏你又来学这等絮絮叨叨的腔调。”虽出口似是嗔怪,却仍敛袖接过药盏,从容将汤药徐徐饮尽。
菱枝忙奉上清茶一盏以供漱口,又低眉执素绢为其轻拭唇角,含笑应道:“娘娘凤体康泰,非独奴婢之幸,实乃万民之仰。奴婢纵是操碎了心,能换得您一刻安宁,便也心甘了。”
魏嬿婉轻推药盏:“且将药盏搁下,近前来。本宫正欲小憩片刻,恰可指点你习字。”她微舒皓腕,复又温言:“你终日随侍在侧,反倒耽搁了读书进益的工夫。”
菱枝忙恭声应了句“是”,将药碗轻置一旁小几,旋即趋步近前,敛衽深深一礼:“奴婢叩谢皇贵妃娘娘恩典!娘娘日夜操劳,竟还挂心奴婢愚钝之质……”话音未落,眸中已有水光莹然,秋波微泛。
魏嬿婉轻笑,自青玉笔山上取下一支湘妃竹管小楷:“尔之名‘菱枝’,是家中父母所择,还是入宫后所赐?”
菱枝垂首恭答:“回娘娘的话,奴婢之名是入宫后管事嬷嬷取的。家中贫寒,女儿皆无正名,只以大妮二妮浑叫……当初得赐新名,本自欢喜。可如今略识得几个字,方知‘菱枝’原是柔脆水草,古诗更有‘风波不信菱枝弱’之句,喻人如浮萍无依,遇难难持……”
魏嬿婉听罢,执笔凝神,徐展宣纸,于墨痕游走间一首五律跃然而出:
砥柱中流立,寒潭独自青。
风摧难曲节,雨打更晶荧。
暗契沧浪魄,明标天地心。
何须桃李艳?云外有清音。
“此诗为尔而作。菱枝虽柔,却可生于激流寒潭而不折;名虽微,亦当有砥柱之志。‘风波不信菱枝弱’——然风雨愈烈,愈见其节不曲、质愈莹。吾愿尔如这诗中菱枝,纵是柔茎亦藏劲骨,沧浪之中独抱清贞,何必与凡卉争艳?自有清响彻于云霄。”
菱枝凝神望着纸上游墨,怔然不能语。良久方喃喃道:“奴婢愚钝……竟从未想过,这浮萍水草亦可作砥柱之解……原是自轻了多年。”
魏嬿婉微摇螓首,将湘管轻置于青玉山子:“痴儿,岂独‘菱枝’如此?天下万物皆具两面。诗人托物言志,写的是自家胸中块垒、一时之境。当年李义山叹‘风波不信菱枝弱’,是他身陷牛李党争,感怀自身飘零;若换作杜子美,或要赞它‘野菱生根亦坚韧,浪打不折自在青’。”
她执起菱枝的手走向窗前,指向远处宫苑山石:“你瞧那假山——初看时,不过一堆顽石;待读了倪云林的画、陶渊明的诗,又觉其中可有丘壑万千、隐逸之趣;而今你再观之,山仍是山,石仍是石,却已涵纳千人千解、万般意象在其间。”
“这便是禅家所谓: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终究还是山。”
“世间是非褒贬,从来随人随境而转。有人说菱枝柔弱,便有人说它柔韧;有人说桃李艳俗,亦有人赞它生机勃勃。重要的不是物之本身,而是观物之心。”
复转身凝视菱枝,目光澄明如镜:“你若自认是随波逐流的浮菱,便是得了‘中流砥柱’之名,亦难改畏缩之态;你若心中有根,纵使唤作‘弱枝’,亦能在惊涛中岿然不动。名者,实之宾也。终须你自己为这‘菱枝’二字注入风骨。”
言至此处,魏嬿婉自案头取出一枚私印,其上刻‘观心’二字:“日后若再因外言而惑,便抚心自问:我之本心究竟如何?我要做怎样的菱枝?是囿于他人诗中的柔弱水草,还是扎根浊浪犹自长青的沧浪之魄?这取舍之间,方见真章。”
素手再展素笺,提笔蘸墨,复又写下两行诗:
「嬿立千仞壁,婉转九曲锋」
轻抬明眸间,含笑温然:“世人多以为,名须得阳刚之气,方能衬其志存高远。策论中,犹闻人云:女子若欲成事,便当弃钗裙、敛柔婉,效男儿之行事,方为真刚强。”
“又譬如有人认为,唯有斩断尘缘、遁入空门,方得真清净;必得粗衣敝屣、箪食瓢饮,始可谓体恤生民。”
“然我以为,人须先修持己身,安顿性命,而后方能兼济天下。若一味强求绝俗离尘,不过是以超然之名,行另一种桎梏之实。”
“夫道者,非拘于形骸,而存乎本心。人生世间,岂能绝人寰而独存?或慕荣华、或重声名、或怀喜怒,莫非天理人情。修心非在泯灭人欲,而在洞见人欲、知其所起、明其所归,而后以礼约之、以义裁之。如此,方得不滞于物,不困于情,心与道合。”
“待千帆过尽,终会悟得:‘见山仍是山’,非是归于懵懂,而是历尽浮沉后,复归本真之从容。不必斩发以明志,不必更名以彰节,亦不必粗衣陋履以昭廉。”
“修饰于外,何若修养于内?”她最终轻按纸笺,澹然一笑,“真修行者,首在接纳人之为人。清风明月不须避,红尘烟火不必惧。心中自有尺度,则万象当前,皆可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