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正,天色墨浓,宫道青石板面结着薄薄一层寒霜。数盏绢纱宫灯在晓雾中晕出朦胧光色,春婵穿着青缎镶边坎肩,外罩一件石青色素缎捻金银丝马甲,正立在丹墀下。
几个太监、宫娥弓着身,从暖窖里抬出十数盆姚黄牡丹,那花朵重台叠瓣,皆用素纱罩笼着,灯下望去竟如黄玉雕就一般。
春婵抿了抿被风吹乱的鬓发,扬声道:“手脚都轻省些!这些可是用暖炕煨了四十余日才得的珍品,若碰掉一叶一蕊,岂不枉费了花房一片苦心?”说着亲自揭开纱罩验看,见每朵花都裹着鲜灵灵的水气,方继续道:“这是要奉到孝贤皇后神主前的,最要紧的是整肃端雅。再过半个时辰,各位福晋、夫人便要入宫来了,倘有丝毫差池,咱们谁都担待不起!”
澜翠轻扶魏嬿婉于翊坤宫正位落座。紫檀木雕灵芝纹宝椅铺着朱红缂丝金凤坐蓐,两旁姚黄牡丹,幽香暗渡,映着殿内烛火微摇。容佩则搀着如懿缓步进殿。
素莲上前肃然一礼:“恭请皇后娘娘行脱簪谢罪之礼。”
如懿唇角微扬,现出几分讥诮:“本宫今日素面朝天,何来簪饰可除?”
素莲不怯不退,垂首恭谨,坚定地应道:“娘娘指上这套赤金点翠护甲亦当卸去。前番损毁孝贤皇后神主牌位,实属亵渎宗庙、悖逆人伦之大不韪。唯有净手脱饰,虔心悔过,方显忏悔之诚。”
如懿倏地收紧五指,护甲上镶嵌的东珠深深陷入掌心皮肉:“她富察氏早已魂归泉路,今日究竟是孝贤皇后要见本宫卸甲,还是她魏嬿婉要借逝者之名,行折辱之实?!”
魏嬿婉纤指轻抚茶盏边缘,眼波微转,似怜悯,似讥诮:“姐姐向来目下无尘,这双眸子既照不见是非曲直,更映不出己身之过。或许心中原是一面澄镜,偏偏怯懦畏缩,连直面真章的骨气都荡然无存。”
“故而从来不肯正色相对、正经了结那些迫在眉睫的难关,只一味推诿塞责,怨天尤人。譬若今日,损毁先皇后神位这等大不韪之事既出,姐姐不敢认下这罪过,无非是恐伤颜面。只道指甲上仍笼着金翠,便算周身缟素,亦自以为凤仪犹存。”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不过求个心里暂且安稳。然这等虚妄颜面,于现实何益?于姐姐的衣食温饱、于乌拉那拉氏的满门荣辱,可能添一勺饭食、增一寸爵禄?他日若落得披锦褛饿毙的下场,世人岂会赞姐姐体面?只怕更会议论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缘故,嗤笑姐姐既无担当之勇,又无善后之智。”
魏嬿婉一席话语,宛若金针破冰、玉簪裂帛,刹那间寒波崩泻,将如懿苦心维系的雍容体面涤荡无存。一股寒意自其丹田直贯百会,惊得如懿十指轻颤,随即翻涌而起的,是燎原之火般的忿怒。
好个巧言令色的贱婢!
如懿暗咬银牙,眼底凝起寒霜:不过是个倚仗君恩、惯弄媚术的狐媚子,也配来指点本宫德行?
她不能自见面上早已失了血色,惟觉魏嬿婉唇边那一缕笑纹,如淬毒的蛇信,倏然探出,直刺心神深处,专挑她最痛处噬咬。
是了,定是这贱人蓄意构陷,借题发挥,要当着六宫上下撕碎她的凤仪!
如此心念一转,方才那点锥心之痛竟陡然化作淬毒利刃。仿佛只须将罪愆尽数推与他人,那亵渎宗庙、损毁神位之过便可洗清,而她仍是那个蒙冤受屈、须得全力自保的中宫之主。
如懿骤然转身,裙裾拂过满地花影,戕指魏嬿婉厉声道:“分明是尔终日怀着阴微心思,在圣驾前挑唆生事,如今竟敢僭越谤议中宫?莫非忘了昔日启祥宫前跪地学礼的滋味了?”她喉间哽着血沫似的冷笑,“今日这般大张旗鼓,不过仗着三分宠眷便要作践凤仪。你且仔细着,历来宠妃枯骨,可都埋在枯井里!”
素莲倏然趋前,纤手执玉板当心一横,清声遏道:“娘娘慎言!御前失仪已违宫礼,诅咒宫嫔更触大清宫规第七款第十四条。伏请娘娘暂敛雷霆,毋使罪益上加。”
如懿闻之,骤然侧身,指间金镶珠护甲珠辉灼灼,倏然点向素莲眉心:“本宫竟不知,宫正司何时改了章程,成了永寿宫里豢犬之司!瞧瞧尔这摇尾之态,莫不是还盼着她赏你几根肉骨头么?!”
殿内烛影乱颤,将素莲铁青的面容映得如同凝了一层秋霜。魏嬿婉仍安然端坐于鸾椅之上,只垂着眼,纤指徐徐描摹着鎏金手炉上那繁复的累丝云纹。
“原还想顾全你一分颜面,今日方知,竟是徒劳。”
“罢了。素莲,准皇后娘娘仍佩此护甲罢。”
素莲躬身低首,谨应一声:“是。”
“呵…”如懿一声冷笑,“魏嬿婉!尔又何须故作宝相庄严、净瓶杨枝之姿?不过是罗刹心肠,夜叉面目,屠戮众生之刃!尔这副画皮,本宫早已洞彻!”
一语未终,忽闻宫门次第轰然开启。鎏金兽首铜环重击朱漆大门,但见锦帷拂地,香风细细,漫卷珠帘。六宫妃嫔依序款步而入,仪态端方,翟衣华彩,霞帔流金,一时映得殿内熠熠生辉。随后宗室命妇头戴珠冠,外命妇身着纹绣补服,珠翠璨璨、环佩锵然,如云霞渐聚,光华流动,不过顷刻,便将翊坤宫正殿充盈得济济一堂。
她倏然收声,脊梁如青竹节节挺直,下颌轻抬,仪态清冷。方才几欲挥出、直逼魏嬿婉、素莲的那只右手,此刻已静静置于膝上,竟似凤凰栖梧般雍容。
她心中默念:众目睽睽之下,那些原藏窥探与讥诮的目光,撞上这渊渟岳峙的威仪,不由皆转为愕然,终化作一片敬畏。但见皇后云髻虽不饰珠翠,通身气度却比满殿命妇头戴的九翚四凤冠更为雍容凛冽,竟如皓月临空,清辉自成。
当下请安声如潮涌起,如懿微微颔首受礼,丹唇抿出一道似有还无的弧度——那是独属中宫的、居高临下的宽容。
待得最后一位郡王妃敛衽归位,魏嬿婉方徐徐起身,向满殿命妇微微欠身,转而对素莲颔首示意。
素莲肃然展卷,朗声道:“乌拉那拉氏听谕——”
“继后乌拉那拉氏,承祧宗庙,母仪天下,本应恪守妇德,聿修懿行。上以奉先帝先后之明灵,下以导六宫闺闱之仪则。而尔自正位中宫以来,妒恨塞心,乖戾盈怀。于孝贤纯皇后神主之前,非但不敬谨侍奉,反生怨怼之心,行亵渎之举。”
“夫孝贤皇后德配乾坤,功昭日月,乃世代母仪之典范。尔竟敢损毁神牌,惊动宗庙,实属悖逆人伦,渎乱纲常。岂不见《内则》有云:‘敬奉祭祀,妇职之首’?《周礼》亦载:‘祭器不踰境,神主不染尘’?尔之所为,非惟不敬先后,更辱没祖宗清名,辜负圣上重托。”
“更甚者,事发之后非但无惶恐悔过之意,反以巧言饰非,迁怒宫嫔。如此行径,岂母仪天下者所应为?昔班昭《女诫》曰:‘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尔之言行,无一合焉!”
“综尔罪愆,上不足以承宗庙之祀,下不足以训嫔御之德。实有负皇天后土,愧对天下万民!”
谕旨字字如锤。
如懿指蔻所束金翠珠护甲,平素冰凉,此刻却如煨于暗火,寸寸灼肌,生出一种诡谲的滚烫来。
这灼烫初时细微,似有还无,恍若蚁啮。然随谕旨宣诵,其痛渐显,其热愈炽。彼时华饰竟成沉重桎梏,昭彰若刑枷,将她所有不甘与不屈,公然刑示于六宫妃嫔、宗室命妇眼前。
她足以想见,那一道道低垂的眼帘之下,藏着何等汹涌的暗潮。非为敬畏,实是惊骇、轻蔑,抑或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窃喜。看哪,母仪天下的皇后沦落至此,竟仍死死攥着这金玉其表的虚荣,何等可笑,何等可怜。
灵台深处如潮翻涌,有个声音不断尖厉长啸:此刻最体面的收场,恰是魏嬿婉当初假作恩赐予她的那条路。卸珠翠、褪华裳,素手净心,坦然而受。如此,纵获罪愆,犹存敢作敢当、愿赌服输的气节,或可博得一丝‘虽有过失,不失风骨’的同情。执拗相抗,若施于不当之所,不过徒贻丑态,自损颜面。
然忍辱俯首,需千钧之勇。
她的心,绷着一根弦,一根名为‘皇后尊严’的弦。那弦已绷得太紧,几欲断绝,使她近乎绝望地坚信,只要此弦未断,只要仍能维系这最后一点外在的中宫之仪,哪怕仅是一副护甲,她便不算被全然剥夺,未至全盘皆输。
而卸此护甲,便是亲手摧垮那座虚筑之垒,更是自承需以戴罪之身、卑躬屈膝之态乞求宽宥。这比直接治罪,更令她惊惧。
她绝不能容允自己显露出溃败之形,纵已山穷水尽、一败涂地。
于是她宁可择一条更艰难、更屈辱、也更可嗤之路:那灼热循臂而上,焚血灼心。这是种无声之刑、昭然之辱。是她亲手为自已戴上的枷锁,步步皆抉,寸寸自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