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帐绣帷深处,进忠、春婵、澜翠三人皆满面春风,齐齐跪在魏嬿婉脚下。进忠先开口道:“奴才恭贺主儿,今朝大业将成,实乃天佑凤运!”春婵与澜翠随即附和:“奴婢们叩贺主儿,愿主儿福泽绵长,早登极位!”
魏嬿婉掩唇一笑,仪态雍容地转身,迤逦至贵妃榻前落座。云鬓上金步摇微微颤动,映得眉眼间光华流转。她慢启朱唇道:“今日之事,不宜过于张扬行赏。且待回宫之后,本宫自有安排,必不教你们白跟了这一场。”语罢略顿一顿,指尖轻抚袖口缂丝云纹,复又道:“喜既贺过,眼下却有一桩‘忧’事,不得不早做提防。”
春婵闻言,神色一凛,垂首思忖片刻,方轻声探问:“莫非,皇上此番允准娘娘代行朱批,表面是恩宠有加,实则暗藏制衡之术?奴婢恐圣意难测,其中别有玄机。”
魏嬿婉唇角微扬,指尖轻抚过檀木小几上的青玉镇纸,似抚弄棋局般从容。
“皇上目盲,朝堂之上早已暗流涌动。此番命本宫涉足政事,实乃局势所迫,非出本心。尔等细想,群臣见龙体欠安,天子威仪渐损,岂会长久俯首?历来皇图霸业,成王败寇而已。所谓名正言顺,不过是胜者冠冕上最耀目的珠翠。今日纵有千万人指摘僭越,待得来日黄袍加身,那些非议之声,不过似秋风扫落叶。顷刻间,便可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们眼下必是各怀心思,暗中结党,正欲择新木而栖。”
“皇上深谙制衡之道,故暂付权柄于六宫。女子临朝,本非易事,难免非议交织,掣肘重重。他自不必忧心本宫势大——单是应对明枪暗箭,便已令本宫劳神耗心。其所期盼,正是这般鹬蚌相争之局。恰如昔年鄂尔泰与张廷玉。”
“然,有一事,必为他心头大患…”魏嬿婉抬手,玉指轻抚过腹间,“本宫若得诞育阿哥,则局势异矣。”
“皇上心思缜密,必已未雨绸缪。我等亦当早谋对策,方不致受制于人。”
“进忠,你需往宫外暗中寻访临期产妇,务要寻得孕期与本宫相近者。若天意弄人,本宫诞下阿哥……便须行李代桃僵之计,以男婴换得民女之婴,方能保全我等性命。”
言及此,她指节微微发白,声音渐沉:“倘若时不我与,调换无门,那便只能让此子悄无声息地湮灭。切记,手脚务必干净,绝不可留丝毫痕迹。在这深宫之中,唯有本宫活着,尔等才有一条生路!”
“奴才遵命。”进忠躬身垂首,将那一丝不经意流露的心疼悄然敛藏。春婵与澜翠亦抿唇缄默,眉间却难掩痛惜之色,只得默然垂首。
魏嬿婉敛袖轻笑,悠然道:“罢了,此时伤怀,为时尚早。闻说梁诗正梁大人丁忧已毕,便召他回朝复职罢。三品以上员缺非本宫所能擅定,便授其通政使一职,秩正三品。来日庙堂之上,尚需梁大人多方辅弼,彼此倚重。他梁家的福泽……往后还长着呢。”
天际雁阵惊寒,唳彻层云,更添苍寥之意。銮仪缓移,旌旗蔽空而威仪渐隐。百官垂首屏息,蹑迹以随,唯觉压抑之气沉凝四野,天地为之肃然。
翊坤宫偏殿内,青烟袅袅,如懿正对孝贤皇后神位,肃然拈香,谨敬叩首。她面上一片沉郁,眉宇间哀漠如枯木止水。甫一礼成转身,便见三宝跌撞闯入,气喘声嘶:“娘、娘娘……大事不好!”
如懿眸光轻扫,淡哼一声,嗤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细细禀来,字字说清。本宫而今这般境况,还有何险恶情形,是未曾经过的?”
三宝伏地,叩首战兢:“启禀娘娘,皇上…皇上于木兰秋狝之际,遭逆贼突袭,圣体蒙创,双目…双目俱盲!今已晋令贵妃为皇贵妃,特赐批红之权。六部寻常章奏,皆送皇贵妃阅办;唯军机重务,仍须面圣亲决。另赐金印一方,遇急可代批朱谕,三品以下官员进退,许其权宜处置,事毕奏闻即可。”
“你说什么?”
“皇贵妃?”
如懿怔忡良久,倏然仰首向天,纵声长笑。笑声凄厉苍凉,若孤鸿泣血,寒鸦惊霜,在肃穆殿宇间激荡回旋。三宝与容佩俱伏跪于地,叩首不止,战栗不敢仰视。
如懿反复咀嚼着这三字,似要从中尝尽万千荒唐与讥讽。
“中宫尚在,岂有立皇贵妃之理?祖宗家法、宫规礼制,难道至今皆成了一纸空文?!”
她蓦地转向三宝,眸中烈焰灼灼,声调陡然锐利:“又倘若她一介皇贵妃,便得代行朱批、总揽六部奏章,执掌金印,操纵官员升降,那本宫呢?本宫这个皇后,又算什么?是庙堂里的陈设?泥塑木雕的偶像?抑或只是晨昏定省时受人参拜的一尊牌位?!”
“皇上……皇上好狠的心啊!他要让天下人看着,中宫皇后形同虚设,而妃妾竟权倾朝野!这是将本宫置于炭火之上,任万民耻笑,让史笔诛心!一个权不及皇贵妃的皇后,比那冷宫废后更不堪!这是要活活磨死本宫啊!”
嘶声至此,郁结已久的屈辱、愤懑与绝望如洪流溃堤。如懿陡然转身,似狂风般扑回偏殿,目光如炬,死死钉在孝贤皇后那尊紫檀神主牌位之上。她猛然将牌位攫入手中,侍立一旁的素莲见状急忙扑跪阻拦,哀声惊呼:“娘娘不可!万万不可啊!这是孝贤皇后神主,大不敬之罪啊!”却见如懿拼力一挣,竟将手中牌位高举过顶,狠狠地向地上掼去!
只听“砰”的一声震响,那紫檀牌位应声迸裂,霎时间香灰弥漫,木屑四溅。
“孝贤姐姐!你可看见了!你一生贤德,我半世隐忍,到头来,竟都成了笑话!天大的笑话!”她颤手指向满地狼藉,哭笑交织,泪落如雨,“在这吃人不见血的深宫,谨守规矩换来了什么?克己复礼又得到过什么?不过是任人踩着我们的尸骨往上爬!我忍了半生…换来的究竟是什么?是夫君猜忌,是奸妃欺辱,是这连冷宫都不如的虚假尊荣!”
言罢,她踉跄跌跪于残片碎烬之中:“我好恨……我好悔啊……”
魏嬿婉缓步踏入养心殿东暖阁,满目金碧辉煌,蟠龙藻井下垂着八宝琉璃灯,映得满地澄黄。昔日她亦常出入此间,或俯首研墨、或低眉奉汤,便是偶尔面见外臣,亦须隔帘悄立。而今再度入内,殿阁深沉之气扑面压来,她掌心所握,却已是真真切切、天下至高的权柄。
她径直走向御案之后,那紫檀木雕龙大椅——皇上平日朱批览奏之处。往日非无坐此之时,然不过是为承欢邀宠,假作娇痴,柔顺依偎于君王怀中。此刻她却端然落座,左抚奏疏成山,右按金印灿然,俯视殿下,只见小顺子躬身趋前,手捧新本,眉目低垂,恭敬如泥塑木雕。
春婵轻步上前,躬身接过那叠奏折,一一理齐整了,方小心置于案头右侧,以备御览。
进忠安置了皇上,悄步回来,垂手禀道:“启禀主儿,宫正司掌事女官素莲求见,称有十万火急之事,必得面陈娘娘。”
魏嬿婉指尖在龙案上轻轻一敲:“宣。”
素莲疾步趋入殿内,甫一抬头,骤见魏嬿婉独踞蟠龙宝座之上,不由得身形一滞,瞳仁骤缩,连呼吸都屏住了。不过瞬息之间,她眸中已是清泪盈眶,竟顾不得仪制,直扑至御案前三步之远,倏然跪伏于地,声音发颤:“臣……臣素莲,恭请皇贵妃娘娘千岁金安!”
魏嬿婉唇角微扬,威仪天成,只略抬手道:“平身,说话。”
素莲勉强稍定心神,却仍长跪不起,语带哽咽几难成声:“娘娘……皇后娘娘闻得您晋封皇贵妃、摄前朝大事,竟至凤颜震怒,一时情急失态,将孝贤皇后神主牌位……掷地而碎!”
“岂有此理!”魏嬿婉闻之,凤眸微凛,沉声道:“中宫竟失德昏聩至此!此非独失六宫之体,实乃亵渎祖宗、悖逆人伦之大罪,断断不可姑息!”
“传本宫旨意:皇上圣体未安,不宜惊扰,姑且保留其皇后名号,仅褫夺其统辖六宫之权,着愉妃海氏、婉嫔陈氏共同协理宫务。命内务府将其用度份例悉数裁撤,一应供给皆按答应份例支取。即日起迁出正殿,移居翊坤宫后殿思过,非诏不得出。”
“另召六宫妃嫔、宗室命妇并外命妇,明日卯时齐聚翊坤宫,听宫正司当众宣读其罪状。禁止其参与一切皇家祭祀典礼,包括春秋大祭、先皇后忌辰诸仪。并将申饬诏书六百里加急,发往其本家周知!凡族中现任官职者,皆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翊坤宫奴才侍主不周,纵容主子行此狂悖之事,俱属失职。传谕惢心,将一干人等按才质分拨别处当差。皇后身边只留宫女一人、太监一人侍奉,也好教她静思己过。”
素莲敛衽深深一礼,恭声应道:“臣谨遵令旨。”言罢躬身退出殿外。
魏嬿婉见她去远,柳眉微扬,略一敛袂,转而对春婵道:“去传话御膳房:皇后虽犯下大不韪之罪,然皇上一日未废后,便一日仍居正宫之名。饮食供奉不可怠慢,须得依例供给。只是,”她略顿一顿,指尖轻抚案上御笔,“念皇后此番遭斥,心绪郁结,自今日起,翊坤宫膳食一律改用江南菜式。苏帮细点、淮扬风味,俱要精致可口,也好寥慰其莼鲈之思,略解乡愁。”
春婵会意,抿嘴一笑:“娘娘仁德,这般体贴,想必皇后娘娘必能感念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