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顽童打翻的胭脂盒,红得发艳的颜色顺着天际线往下淌,把婉清书院的飞檐染得透亮。最后一缕阳光斜斜地打在东厢房的窗纸上,给那个趴在窗边的瘦小身影镀上了层金边。
青禾把半截烧焦的木炭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木炭是她从厨房灶膛里偷偷摸出来的,还带着点没散尽的烟火气。她的鼻尖几乎要贴在窗纸上,呼出来的热气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水雾,随着手腕的动作,歪歪扭扭的线条正一点点成形。
“又在瞎涂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得青禾手一抖,木炭在窗纸上拖出条长长的黑痕,像条突然窜出来的蛇。她慌忙把木炭往袖管里塞,转身时撞在身后的书案上,案上的砚台晃了晃,差点摔在地上。
林婉清正站在门口,月白色的长衫下摆沾着点草屑,显然是刚从后院回来。她左手拢在袖管里,指尖似乎在捏着什么东西,指节微微泛白。看见窗纸上那不成形的图案时,她挑了挑眉,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
青禾的脸涨得通红,小手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这丫头是林婉清半年前从乱葬岗捡回来的,来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怀里却死死抱着半张残缺的地图。如今在书院养了些日子,脸上有了点肉,眼神却还是怯生生的,像只总怕被人丢弃的小野猫。
“先生…… 我没瞎涂。”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我就是觉得…… 这图好看。”
窗纸上的图案已经能看出些轮廓,几个方方正正的格子应该是房间,角落里那团模糊的黑影被画成了莲花的形状,花瓣歪歪扭扭,倒像是被人踩过一脚。林婉清认得,这是藏书阁的布局 —— 这丫头怕是又趁她不在,溜进那间禁地了。
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左手突然传来一阵灼烫,像是被烙铁狠狠烫了一下。林婉清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腹下的纹路硌得生疼。那半枚莲花玉佩正透过薄薄的衣料发烫,玉质里的冰裂纹路像是活了过来,顺着掌心的纹路往肉里钻。
这玉佩是十五岁那年,师兄塞给她的。那天青莲阁的杏花落了满地,他背着个大包袱站在阁门口,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掉,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拿着。” 他把玉佩塞进她手里时,掌心的薄茧蹭得她发痒,“这是咱师门的传信玉,一旦发烫,就是对方遇着生死关头了。”
少年人说话时眼里闪着光,鬓角沾着片粉白的花瓣:“小师妹,以后不管天涯海角,只要这玉发烫,我拼了命也会找到你。”
如今这玉烫得像块刚从炉膛里夹出来的烙铁,烫得她指节发麻。林婉清不动声色地把左手往袖管里缩了缩,眼角的余光瞥见青禾袖管里露出的木炭尖,那截木头的断面还很新鲜,显然是刚掰下来没多久。
墙外头突然传来 “窸窸窣窣” 的响动,像是有人穿着硬底鞋在碾碎石子。那声音很轻,混在晚风扫过梧桐叶的沙沙声里,不仔细听根本辨不出来。但林婉清习武十五年,对这种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太熟悉了 —— 落脚时脚跟先着地,重心放在左腿,这是青莲阁入门弟子才会犯的毛病。
“青禾,”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眼神却瞟向窗外的梧桐树,“去把后院的艾草抱些过来,就说先生要熏书驱虫。”
青禾愣了一下,攥着衣角的手紧了紧:“现在吗?”
“嗯。” 林婉清点点头,目光落在窗纸上那朵歪歪扭扭的莲花上,“去快点,晚了会有虫子咬书的。”
小姑娘虽怯,却懂规矩,没再多问就转身往外跑。她的布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 “啪嗒啪嗒” 的轻响,倒把墙外的动静衬得更清楚了。林婉清数着那脚步声绕到了西墙下,停在藏书阁窗户外的老槐树下 —— 那里藏着她从各地搜集来的孤本,还有几本记着莲花教秘辛的手稿。
指节捏得发白时,廊下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林婉清转身冲出去,正看见云娘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捡着碎瓷片。药汁在青砖上漫开,原本该是深褐色的汤药,此刻却泛着诡异的紫,像泼翻了一盆浸过紫草的染缸水。
“云娘!” 林婉清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时瞥见老妇人手背上沾着的药渣,灰绿色的,带着股奇怪的甜腥味。
“老奴笨手笨脚的。” 云娘慌忙把碎瓷片往怀里拢,鬓角的白发随着低头的动作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先生日日熬夜批课业,老奴想着炖点安神汤,没成想……”
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像是在极力忍着什么。林婉清没接她的话,伸手捻起一点药汁。指尖触到的地方泛着刺痒,像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汤绝不是安神的,寻常药材熬不出这种颜色,更不会有这么重的戾气。
云娘在书院待了快十年。当年林婉清刚在江南落脚办书院,这老妇人就提着个蓝布包袱找上门,说曾是她母亲的侍女。她烧得一手好药膳,更难得的是懂分寸,从不多问林婉清夜里练剑的事,也从不管学员们读的是不是 “女子不该碰” 的经史子集。
可此刻她的肩膀在微微发颤,不是吓的,是像在极力忍着什么。林婉清注意到她藏在围裙下的手,指关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白,像是刚用力攥过什么东西。
“这药里加了什么?” 林婉清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眼角的余光瞥见西墙的阴影里,有个灰影一闪而过。
“没、没什么……” 云娘的声音更慌了,突然抓住林婉清的手往起拽,“先生快进屋吧,夜里凉,别沾了地上的寒气。”
她的力气大得反常,指尖掐进林婉清胳膊的肉里。林婉清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眼角的莲花胎记突然发烫 —— 这是内力运转到极致的征兆。多年前在青莲阁,每次师父要罚她抄戒律,这胎记就会这么烧起来。
墙外的脚步声又响了,这次更近,就在月亮门旁边的石榴树后。那人似乎故意踩在松动的石子上,发出 “咔嚓” 一声轻响,像是在故意提醒他们自己的存在。
林婉清不动声色地往西墙瞥了一眼,月光从树影的缝隙里漏下来,照亮了墙头上的一小片青瓦。那里蹲着个灰衣人,身形挺拔,腰间挂着的东西随着树枝摇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 像是串莲花形状的铜牌。
“云娘,” 林婉清望着西墙的方向,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说,这深更半夜的,会是谁在墙外闲逛?”
云娘拿着抹布的手停在半空,背影僵得像块石头。刚从后院抱来艾草的青禾突然 “哇” 地一声哭出来,手里的艾草掉在地上,指着窗外喊:“先生你看!那树上有个人!”
林婉清抬头望去,西墙的老槐树上,果然蹲着个灰衣人。月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勾勒出个熟悉的轮廓,肩宽腰窄,正是师兄当年的身形。他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双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
掌心的玉佩烫得几乎要把她灼伤,林婉清死死攥着那半块玉,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十五年了,师兄,你终于还是找来了。
那灰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突然朝这边转过头。虽然隔着十几步远,虽然他脸上蒙着黑布,林婉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眉骨上的那道疤 —— 那是小时候为了护她,被山猫抓的。
他朝她举起右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再缓缓指向藏书阁的方向。
这个手势,是他们小时候约定的暗号,意思是 “有危险,去那里等我”。
可他现在是莲花教的人,是那些人人口中杀人不眨眼的护法。
云娘突然把青禾往身后一拽,抓起廊下的扫帚就往西墙冲:“哪来的贼人!敢在书院撒野!”
她的动作快得不像个常年端药碗的老妇人,扫帚柄在她手里转了个圈,带着风声劈向槐树。那灰衣人轻巧地往旁边一跃,落在墙头上,临走前还往林婉清这边看了一眼。
月光正好照在他露出来的眼睛上,那里面没有久别重逢的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先生!” 青禾抱着林婉清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抖得像筛糠,“我、我不是故意画地图的…… 是、是有人让我画的……”
云娘提着扫帚站在墙下,背对着她们,肩膀还在动,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地上的药汁已经凝固成深紫色,在暮色里像朵开败了的莲花。
林婉清低头看着掌心的玉佩,那灼烫感还没退去。玉上的冰裂纹路里,似乎渗出了点什么,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闪着诡异的红光。
墙头上的灰衣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片被带落的槐树叶,悠悠打着旋儿往下飘。
林婉清知道,这只是开始。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艾草,指尖触到的草叶带着露水的凉意。青禾还在哭,云娘背对着她们不知在想些什么,西墙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像化不开的墨。
今晚的月色这么好,适合杀人,也适合…… 见故人。
林婉清把艾草抱在怀里,目光落在窗纸上那朵歪歪扭扭的莲花上。青禾画的位置很准,正好对着藏书阁的方向,那里藏着的,可不止是书。
她转身往回走时,故意踩在那片紫色的药汁上。鞋底沾着的药渣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像极了当年师兄在青莲阁后山,教她辨认毒草时,叶片摩擦的声音。
夜风突然变得潮湿起来,带着股若有若无的凉香。林婉清的脚步顿了顿,眼角的莲花胎记烧得越来越厉害,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东厢房的窗纸在风里轻轻颤动,上面那朵歪歪扭扭的莲花,在月光下像是活了过来,正一点点舒展着花瓣。
青禾的哭声还没停,林婉清已经把她塞进云娘怀里。小姑娘的指甲深深掐进云娘的粗布围裙,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 “不是我画的”。云娘拍着她后背的手顿了顿,趁着低头的动作,飞快地往西墙瞥了一眼,那里的槐树叶正沙沙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钻动。
“先生,老奴先带青禾回房歇息?” 云娘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鬓角的白发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林婉清没应声,目光落在地上那摊已经凝固的紫色药汁上。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西墙根。她弯腰捡起片被药汁染紫的落叶,指尖传来的凉意里混着股甜腥气,和十五年前在青莲阁后山闻到的毒莲香,像得让人心里发毛。
“去吧。” 她终于开口,声音里裹着夜风的寒气,“看好她,别让她再乱跑。”
云娘应了声,拽着还在抽噎的青禾往东厢房走。两个身影在月光下缩成小小的黑点,青禾回头望过来时,眼里的恐惧像被水泡过的墨,浓得化不开。
林婉清转身走向藏书阁,脚下的青石板被月光照得发白,像条冻僵的蛇。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晃,把她的影子在墙上投得忽大忽小,腰间的软剑随着脚步轻响,剑鞘上的莲花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藏书阁的铜锁在夜色里泛着冷光。这锁是她托人特意打造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藏在她的发簪里,另一把…… 她摸了摸袖管里的半枚玉佩,掌心的灼烫感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只留下点发痒的余温。
指尖刚触到锁芯,就听见 “咔哒” 一声轻响。锁没锁?林婉清的眉峰挑了挑,左手悄然按在剑柄上,右手轻轻一旋,铜锁就开了。门轴发出 “吱呀” 的呻吟,像是在抱怨这深夜的打扰。
一股混杂着霉味和旧纸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林婉清推开门,月光顺着门框爬进来,在地上铺了条银带。她没点灯,只是借着月光往书架走,脚步轻得像猫,每一步都踩在事先记好的木板缝隙上 —— 这里的第三块地板是空的,踩上去会发出声响。
果然,刚走到第三排书架前,身后就传来 “咯吱” 一声。林婉清的嘴角勾起抹冷笑,反手抽出软剑,却没立刻转身,只是把剑尖斜斜地指向地面,等着身后的人露出破绽。
黑暗里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带着点少女特有的脂粉气。林婉清的眉峰皱了皱,这气息有点熟悉,像是……
“谁在那儿?” 她突然开口,声音在空荡的阁楼里撞出回声,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身后的响动戛然而止,紧接着是布料蹭过书架的窸窣声。林婉清握紧剑柄,突然想起白日里苏绾绾在课堂上的模样 —— 这丫头总爱把银匕首藏在右袖里,写字时手腕一转,就能让匕首露出个尖。
她缓缓转过身,月光正好照在书架后的阴影里。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地上,手里攥着个火折子,火苗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照亮了张倔强的脸。
苏绾绾显然没料到会被发现,手里的火折子 “啪嗒” 掉在地上,火星溅起来,烫得她猛地缩回手。她的反应倒是快,另一只手闪电般往袖管里探,银匕首的寒光在黑暗里亮了亮,却在看见林婉清手里的剑时,僵在了半空。
“苏绾绾?” 林婉清把剑收了半寸,剑尖在月光下划出道银线,“深更半夜不睡觉,来藏书阁偷什么?”
这丫头是吏部尚书苏明哲的庶女,三个月前背着个小包袱闯进书院,说死也不肯回家。苏明哲派人来接过三次,每次都被她用银匕首逼退,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来了。只是林婉清没料到,这丫头竟敢闯禁地。
苏绾绾的脸涨得通红,却梗着脖子不肯低头,手里的银匕首握得更紧了:“我没偷东西!”
“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林婉清朝她脚边努努嘴。火折子的余光里,张揉得皱巴巴的信纸正躺在地上,边角还沾着点朱砂印泥,在黑暗里红得刺眼。
苏绾绾的肩膀突然垮了,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她蹲下身去捡信纸,手指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抓空了。林婉清走过去,用剑鞘把信纸挑起来,借着从窗缝漏进来的月光看 —— 上面的字迹潦草,墨迹还带着点潮意,显然是刚收到不久。
“莲花教借盐船运女童至西域”—— 这行字刺得人眼睛生疼。林婉清的指尖突然发痒,想起傍晚云娘打翻的那碗药,想起墙头上灰衣人腰间的莲花铜牌,想起十五年前师兄在她耳边说的话:“小师妹,这世上最毒的不是蛇蝎,是人心。”
“这信是哪来的?” 林婉清把信纸凑到鼻尖闻了闻,上面除了墨香,还有股淡淡的海水味,像是从海边传来的。
苏绾绾猛地抬头,眼里的倔强混着恐惧,像头被逼到墙角的小兽:“不关你的事!”
林婉清没跟她较劲,只是用剑鞘指了指地上的信纸:“你爹苏明哲,上个月刚上折子说女子不该读书,怎么,他倒让你半夜来藏书阁看这个?”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在苏绾绾心上。她突然把银匕首往地上一扔,“当啷” 一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眼泪跟着就掉了下来:“他不是我爹!他是个胆小鬼!”
林婉清挑了挑眉,这反应倒是出乎她意料。她把信纸折成小方块,塞进袖管,指尖触到里面的半枚玉佩,冰凉的玉质让心里的燥意降下去不少。
“说清楚。” 她的声音缓和了些,往窗外瞥了一眼。月光下的老槐树影影绰绰,刚才那个灰衣人不知还在不在。
苏绾绾抹了把眼泪,抽噎着说:“我娘上个月去普陀山上香,再也没回来。我偷听到他跟幕僚说话,说我娘是被莲花教抓了…… 他们用我娘的命逼他做事!”
她的声音越说越急,抓起地上的信纸往林婉清面前递:“这信是我今天收到的,是我爹的贴身小厮偷偷送来的!他说已经查到第三批女童了,再查下去就要被灭口…… 让我赶紧跑!”
林婉清的目光落在信纸末尾那个歪歪扭扭的莲花上,花瓣里点着三个黑点。这记号她在《莲花秘史》里见过,是莲花教血祭的标记,三个黑点代表需要三名活祭。
“你爹既然知道,为何不报官?” 林婉清把信纸还她,指尖的甜腥气越来越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散发着这味道。
“报官?” 苏绾绾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整个江南官场都是他们的人!盐运司使、按察使…… 就连知府大人的小妾,都是莲花教送来的!”
这话倒没夸张。林婉清去年在苏州府查古籍时,就撞见过盐运司的人半夜往知府衙门送礼盒,盒子里露出来的绸缎,和傍晚灰衣人腰间的荷包料子一模一样。
“那你打算怎么办?” 林婉清走到最里面的书架前,指尖划过排蒙着灰的书脊。这里藏着她最宝贝的东西,包括那本缺页的《莲花秘史》。
苏绾绾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贴身的荷包里:“我要找到我娘。”
林婉清没接话,只是踮起脚,从书架顶层抽出本蓝布封皮的书。书脊已经有些磨损,边角卷得厉害,正是那本缺页的《莲花秘史》。她翻到第三页,那里果然空着,边缘还留着被撕过的毛边。
“先生,你拿的什么?” 苏绾绾的好奇心压过了恐惧,盯着那本书看。
林婉清没回答,只是抖了抖书页。片灰绿色的草茎从里面飘出来,打着旋儿落在地上。草茎上还沾着点白色的粉末,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 正是云娘药汁里的那种,也是青禾说的西域还魂草。
“这是什么?” 苏绾绾突然指着那草茎,声音发颤,“我娘的梳妆盒里有这个!”
林婉清的心头猛地一跳,抓起草茎凑到鼻尖闻了闻。甜腥气里混着点海水味,和苏绾绾信纸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你娘的梳妆盒里…… 还有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发紧,眼角的莲花胎记突然又开始发烫,比傍晚时更厉害。
苏绾绾皱着眉回想:“还有个布包,里面全是这种草,包布上绣着朵莲花,跟信上这个一样。” 她边说边指着信纸末尾的标记,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林婉清的指尖捏着草茎,指节泛白。云娘的药、灰衣人的踪迹、苏绾绾母亲的梳妆盒、青禾画的地图…… 这些看似不相干的线索,都被这株还魂草串了起来,指向同一个地方 —— 莲花教。
“哗啦 ——”
身后的书架突然晃了晃,几本厚重的《资治通鉴》“咚” 地砸在地上。苏绾绾吓得尖叫一声,条件反射地往林婉清身后躲,却被她一把推开。
“别动!” 林婉清把《莲花秘史》往怀里一揣,反手抽出软剑。月光从晃动的树影里漏下来,照亮了地上的脚印 —— 新踩出来的,沾着湿漉漉的泥,鞋印边缘还带着点青绿色的草屑。
是还魂草。
有人在她们说话时,悄无声息地摸了进来。
林婉清慢慢后退,后背抵住书架,剑尖斜斜地指向门口。苏绾绾的呼吸声越来越响,像面破锣在敲,林婉清能感觉到她的指甲掐进了自己的胳膊,疼得钻心。
后窗的风 “呜呜” 地灌进来,吹得书页哗哗作响。阴影里传来声极轻的叹息,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像极了傍晚墙外那声咳嗽。
“小师妹,多年不见,你的警觉性倒是退步了。”
熟悉的声音裹着夜风飘过来,林婉清握着剑柄的手突然一紧,软剑 “噌” 地又出鞘寸许,在月光下闪过道寒光。这声音刻在她骨子里,十五年来无数次出现在梦里,有时是少年人清脆的笑,有时是淬了毒的冷哼。
苏绾绾突然拽住林婉清的胳膊,她的手烫得吓人:“先生,这声音……”
林婉清没理她,只是死死盯着那片晃动的阴影。月光的光晕边缘,慢慢显露出个熟悉的轮廓,腰间挂着的铜牌随着呼吸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和傍晚槐树上的灰衣人一模一样。
“师兄。” 林婉清的声音比这夜的风还冷,指尖捏着的《莲花秘史》被攥得变了形,“深夜闯我藏书阁,是想看看这些‘离经叛道’的书,还是想…… 取我的性命?”
阴影里的人轻笑了声,脚步声慢慢靠近。月光突然从云缝里钻出来,照亮了他蒙着黑布的脸,只有眉骨上那道疤在光影里格外清晰 —— 那是小时候为了护她,被山猫抓的。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还魂草茎上,突然朝苏绾绾抬了抬下巴:“这小丫头,倒是比你当年有胆识。”
苏绾绾突然把银匕首横在胸前,虽然手抖得厉害,声音却异常响亮:“你是谁?我爹是吏部尚书苏明哲,你敢动我们试试!”
“苏明哲?” 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嘲讽,“你爹现在自身难保,怕是没空来救你了。”
林婉清的心头猛地一沉。看这架势,苏明哲恐怕已经出事了。
“你把我爹怎么了?” 苏绾绾的匕首往前递了寸,刀尖对着那人的咽喉,尽管胳膊抖得像筛糠。
那人没理她,只是盯着林婉清,黑布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小师妹,别来无恙?”
林婉清没接话,只是握紧了剑。她太了解师兄了,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往往是动了杀心的前兆。当年在青莲阁,他每次要罚不听话的师弟前,都是这副表情。
阴影里的人突然往前一步,月光照亮了他腰间的铜牌 —— 九枚莲花形状的铜牌串在一起,在夜里泛着青光。林婉清的瞳孔骤缩,这是莲花教护法的信物,九枚代表着地位仅次于教主。
“三日后子时,后山莲花崖。” 他突然开口,声音里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带齐你搜集的那些‘证据’,我便告诉你苏明哲的下落。”
“若是我不去呢?” 林婉清的声音很稳,指尖却已经沁出了汗。
他轻笑一声,声音突然变得极轻,像是情人间的低语:“那我就一把火烧了这书院,让你这些宝贝学生,都去陪西域的莲花灯。”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飘过片灰影,再看时,书架后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地上那枚还魂草的碎屑,还在月光下泛着青绿色的光。
“先生……” 苏绾绾的声音带着哭腔,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指着窗外,“我们现在怎么办?”
林婉清没回答,只是走到后窗边。夜风卷着槐树叶扑面而来,带着股甜腻的莲香 —— 和傍晚那紫烟的味道,一模一样。
藏书阁外的长廊上,不知何时多了串新鲜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西墙根。墙头上的月光亮得刺眼,像极了当年师兄用剑劈开的冰面。
林婉清知道,这三日,怕是不会太平了。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莲花秘史》,缺页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点什么,在月光下隐隐透出暗红色的印记,像滴没干透的血。苏绾绾还坐在地上发抖,银匕首掉在脚边,反射着冰冷的光。
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咚 —— 咚 ——”,已经是二更天了。
林婉清把《莲花秘史》重新放回书架,指尖在缺页处轻轻摩挲。那里藏着她最大的秘密,也是当年离开青莲阁的真正原因。
夜风突然掀起她的衣摆,带来股更浓的莲香。林婉清抬头望向窗外,西墙的老槐树上,不知何时又蹲了个黑影,正静静地看着藏书阁的方向,像尊沉默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