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辞别曹操的第三日清晨,露水还凝在赤兔马的鬃毛上,他勒住缰绳,望着空荡荡的官道,眉头拧成了疙瘩。按路程算,甘、糜二位夫人的车仗本该在前方三十里的驿站歇脚,可此刻放眼望去,只有风吹过麦田的浪涛,连个车辙印都淡得快要看不见。
“莫非出了变故?”关羽握紧青龙刀,刀鞘上的吞口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他调转马头,正要回头探查,忽闻身后传来马蹄声,一个青衣骑士护着两辆马车疾驰而来,车帘上绣的“刘”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前面可是关将军?”骑士高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喘息。
关羽勒马转身,见那骑士翻身下马,一身皂衣染着血迹,连忙上前:“我便是关羽,二位夫人何在?”
“将军救驾之恩,廖化永世不忘!”骑士跪倒在地,正是廖化。他指着马车哽咽道:“昨夜我路过芒砀山,撞见同伴杜远将二位夫人劫掠上山,说要分作压寨夫人。我苦苦相劝,他却不听,我只得……只得杀了他,连夜护送夫人赶来。”
车帘掀开,甘夫人扶着糜夫人探出头,脸色苍白:“二叔,多亏这位壮士相救,不然我姐妹二人……”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关羽心头一震,翻身下马对着廖化深施一礼:“壮士仗义,关羽感激不尽。若不是壮士,我何颜再见兄长?”
廖化连忙回礼,眼中闪着敬佩:“将军乃天下义士,廖化久闻大名,今日得见,愿追随将军左右,哪怕牵马坠镫也甘心!”
关羽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摇了摇头:“壮士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此去千里寻兄,前路祸福难料,带着二位夫人已是累赘,实在不敢耽误壮士前程。”他从行囊里取出十两黄金递过去,“这点薄礼,权当谢礼。”
廖化望着黄金,又看看关羽坚毅的侧脸,知道多说无益,只得接过黄金,对着马车深深一揖:“二位夫人保重,廖化若有缘,必再为将军效犬马之劳。”说罢翻身上马,勒马回望三次,才策马往芒砀山方向去了。
关羽目送他远去,转身对车夫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速往滑州,过了黄河便是河北地界。”
行至东岭关时,夕阳正把城楼染成赤金。守关将士见来了车马,当即竖起栅栏,一个红脸将军提着长枪冲了出来,正是守将孔秀。
“来者何人?有无曹丞相的通关文书?”孔秀横枪立马,打量着关羽身后的马车,眼神在“刘”字车帘上顿了顿。
关羽勒马道:“我乃汉寿亭侯关羽,护送故主家眷前往河北寻兄,无需文书。”
孔秀冷笑一声:“哼,曹操丞相有令,凡出入关隘者必验文书。你既无文书,定是私逃!我看这车里装的不是什么家眷,是想瞒着丞相夹带私货吧?”他身后的士兵顿时哄笑起来。
“放肆!”关羽丹凤眼一竖,青龙刀微微出鞘半寸,寒光吓得前排士兵连连后退,“二位夫人在此,岂容你胡言?”
孔秀被那刀光晃得眼晕,却仍强撑着喊道:“少来这套!没有文书,休想过关!要么留下车仗,要么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说罢挺枪便刺,枪尖带着风声直逼关羽咽喉。
关羽侧身避过,青龙刀顺势出鞘,刀背“当”地一声磕在枪杆上。孔秀只觉虎口发麻,长枪险些脱手,心中暗惊:“这红脸汉好大力气!”他咬紧牙关,又挺枪刺来,枪招变得刁钻,专往关羽下三路招呼。
关羽本不想伤人,见他如此纠缠,眉头一皱,赤兔马猛地向前一蹿,青龙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刀风扫得地上的碎石都跳了起来。孔秀急忙收枪格挡,却哪里来得及?只听“咔嚓”一声,枪杆被劈成两段,刀刃贴着他的脖颈掠过,带起一缕血痕。
“你若再拦,休怪我刀下无情!”关羽勒住马,刀尖指着孔秀的咽喉,声音如寒冰。
孔秀吓得面如土色,瘫坐在地上,望着那柄沾着晨露的青龙刀,连声道:“将军饶命!我放……我放你们过关!”他挣扎着爬起来,对士兵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栅栏打开!”
士兵们慌忙搬开栅栏,关羽却没立刻动,而是对孔秀道:“我与曹丞相交情非浅,今日不伤你,是念他昔日厚待。但你记住,忠义二字,比什么都重。”说罢拍马护着车仗入关,青龙刀斜斜扛在肩上,刀穗在风中打得甲胄叮当作响。
孔秀望着他的背影,摸着脖颈上的血痕,半晌才喃喃道:“这等人物,难怪曹操丞相会放他走……”
过了东岭关,官道渐渐靠近黄河,风里开始带着水汽的腥甜。关羽护着车仗走了五日,来到黄河渡口,只见岸边停着十几艘渡船,一个络腮胡将军正指挥士兵检查来往行人,腰间的虎头刀在阳光下闪着凶光。
“前面可是秦琪将军?”关羽放缓马速,他认得此人是夏侯惇麾下的副将,当年在许昌见过几面。
秦琪转过身,看到关羽时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狞笑:“哟,这不是汉寿亭侯吗?怎么不在许昌享清福,跑到这荒渡口来了?”他身后的士兵纷纷围拢过来,手按在刀柄上。
关羽沉声道:“我护送故主家眷渡河,烦请将军行个方便。”
“方便?”秦琪往地上啐了一口,“曹操丞相待你不薄,你却背着他私逃,还敢要方便?我告诉你,这黄河渡口是我管的,要过河,先问过我这把刀!”他拔出虎头刀,刀身在风中发出轻吟,“我听说你斩了孔秀,真当我秦琪是好欺负的?”
关羽眉头紧锁:“秦将军,我不想与你动手。二位夫人在此,若惊扰了她们,休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又怎样?”秦琪挥刀便砍,刀风裹挟着沙砾,直扑关羽面门。他的刀法比孔秀狠辣得多,刀刀都往要害招呼,显然是想在士兵面前显威风。
关羽勒马后退半步,青龙刀如一条游龙,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开攻势。战到第十回合,秦琪渐渐力竭,额头的汗珠滴在刀面上,发出“嗒嗒”的声响。他心里发慌,招式开始散乱,一个破绽露了出来。
关羽看准机会,赤兔马猛地向前一蹿,青龙刀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劈下,正砍在秦琪的手腕上。虎头刀“哐当”落地,秦琪还没来得及惨叫,刀刃已顺势抹过他的脖颈。
鲜血喷溅在黄河的沙滩上,很快被涌上来的浪头冲淡。士兵们吓得脸色惨白,握着刀的手都在抖,却没一个人敢上前。
关羽用秦琪的衣角擦了擦刀上的血,对士兵们道:“我杀他,是因他拦路辱主。你们若不想死,就找艘最好的渡船来,送我们过河。”
一个老兵战战兢兢地应着,很快找来一艘最大的渡船,船板厚实,船夫也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关羽先扶二位夫人上船,又让车夫把车马牵上去,自己才最后登船,青龙刀就靠在船舷边,刀尖斜斜插在船板里,随着波浪轻轻晃动。
船到江心时,甘夫人掀开帘角,望着渐渐远去的岸线,轻声道:“二叔,咱们这一路杀了这么多人,曹操会不会……”
关羽望着河北方向的天际线,那里的云层像翻滚的战旗:“嫂嫂放心,我若怕他,当初就不会辞行。只要能到河北见到兄长,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闯得。”风从河面吹来,吹得他的绿袍猎猎作响,倒像是一面小小的旗帜,在涛声里格外醒目。
渡船靠岸时已是黄昏,北岸的风比南岸烈得多,卷着沙尘打在车帘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关羽正指挥车夫卸车马,一个牵着马的老汉凑过来,搓着手道:“将军可是要往洛阳去?前面的路不好走,韩福太守在城外设了卡子,盘查得紧着呢。”
关羽谢过老汉,心里已有了计较。他让车夫换上粗布衣服,把车帘上的“刘”字用布遮住,自己也解下汉寿亭侯的印绶,只提着青龙刀护在车侧,趁着暮色往洛阳城赶。
行至洛阳城外的十里坡,路边突然亮起十几盏灯笼,韩福带着三百士兵从树林里冲了出来,为首的孟坦挺着长枪,大喝一声:“关羽!你杀了孔秀、秦琪,还想跑?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韩福躲在士兵后面喊道:“关羽,我知道你勇猛,但你护着车仗,看你怎么打!给我上,谁杀了他,赏黄金百两!”士兵们顿时像潮水般涌上来,刀枪剑戟密密麻麻,把车仗围得水泄不通。
关羽把车仗护在身后,青龙刀舞得风雨不透,刀光里不断传来兵器断裂的脆响和士兵的惨叫。孟坦瞅准一个空隙,长枪如毒蛇出洞,直刺关羽肋下——他算准关羽要护着车帘,必定躲闪不及。
没想到关羽早有防备,赤兔马猛地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刨出残影,正好踢在孟坦的枪杆上。孟坦的枪招一乱,关羽的青龙刀已如影随形,从下往上撩起,刀刃贴着枪杆滑到他的胸口,“噗”的一声,鲜血溅红了灯笼的光晕。
韩福在后面看得心惊,悄悄摘下弓箭,搭上一支毒箭,趁着关羽转身格挡侧面的刀砍,猛地松开弓弦。毒箭带着风声直逼关羽后心,箭簇在灯笼下闪着幽蓝的光。
“将军小心!”车夫突然扑过来,用后背挡住了毒箭,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关羽猛地回头,见车夫口吐黑血,顿时目眦欲裂:“匹夫敢放冷箭!”他不再恋战,青龙刀横扫一圈,逼退周围的士兵,赤兔马如离弦之箭冲向韩福。韩福吓得转身就跑,却哪里跑得过赤兔马?关羽探身一抓,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揪了过来,青龙刀抵在他的咽喉。
“你用毒箭伤人,算什么好汉?”关羽的声音里带着怒意,刀刃已经压进了韩福的皮肉。
韩福吓得魂飞魄散,抖着嗓子道:“将军饶命!是曹操丞相让我拦你的,不关我的事!我……我让你进城,我给你备酒,我……”
关羽冷笑一声:“我兄长若知我靠苟活过关,必不饶我。你既敢伤我随从,便该有此下场。”刀光一闪,韩福的人头滚落在地,眼睛还瞪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剩下的士兵见主将已死,哪里还敢上前?纷纷扔下兵器跪地求饶。关羽看都没看他们,俯身抱起那个中箭的车夫,见他已经没了气息,叹了口气:“壮士,我记下你的恩情了。”他让另一个车夫在路边挖了个坑,把人埋了,又在坟头插了根树枝,才护着车仗继续前行。
洛阳城门早已紧闭,城头的士兵看到关羽,吓得连箭都忘了射。关羽也不硬闯,只是对着城头喊道:“我关羽借道洛阳,不伤百姓,若不开门,我便在此等到天亮。”
城楼上的校尉看着地上韩福和孟坦的尸体,又看看关羽那柄滴血的青龙刀,哪里敢等?慌忙下令打开城门,眼睁睁看着关羽护着车仗穿过城门,消失在夜色里。直到那背影彻底看不见了,校尉才瘫坐在地上,擦着额头的冷汗——他知道,这一夜之后,关羽的名字,怕是要传遍天下了。
离开洛阳的第三日,官道渐渐窄了起来,两边的山越来越陡,汜水关就卡在两山之间,像一块巨石堵住了去路。守关的卞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听说关羽来了,不仅没拦,反而带着十几个随从出城十里相迎,脸上堆着笑:“关将军一路辛苦,我已备下薄酒,就在关内的镇国寺为将军接风。”
关羽看着他那过分热情的脸,心里起了疑,却不动声色道:“多谢卞太守,只是我急于赶路,不敢叨扰。”
卞喜连忙道:“将军此言差矣!您是天下英雄,能过我这汜水关,是我的荣幸。再说二位夫人一路颠簸,也该歇歇脚,镇国寺的素斋做得极好,正好让夫人尝尝鲜。”他一边说一边往车仗那边瞟,眼神里藏着点什么。
关羽正犹豫,镇国寺的方丈普净大师走了过来,合掌行礼:“将军,老衲与将军的同乡,都是解良人。寺里已备好清茶,不妨进来歇歇脚,也算老衲尽地主之谊。”
关羽见是同乡,又看普净慈眉善目,便点了点头:“有劳大师。”
镇国寺依山而建,香火倒也旺盛。卞喜引着众人穿过前殿,往后面的禅房走,路过一个月亮门时,普净大师突然咳嗽了一声,用拂尘轻轻碰了碰关羽的手腕,低声道:“将军小心,厢房的梁上有人。”
关羽心里咯噔一下,眼角的余光扫过厢房,果然看到梁上的瓦片动了动,露出一点刀光。他不动声色,对卞喜道:“太守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突然想起还有急事,这酒就不喝了。”
卞喜脸色一变,见关羽要走,急忙喊道:“将军既来了,何必急着走?”他往厢房那边使了个眼色,十几个刀斧手顿时从梁上、门后跳了出来,举着刀就砍。
“果然有埋伏!”关羽将身一闪,青龙刀“唰”地出鞘,迎着刀斧手劈了过去。他护着车仗,刀刀狠辣,转眼间就砍倒了七八个。卞喜吓得转身就跑,关羽哪里肯放?赤兔马一蹿,追上他背后就是一刀,把他劈成了两半。
普净大师站在一旁,合掌念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关羽收刀回鞘,对着普净深施一礼:“多谢大师提醒,不然我今日必遭毒手。”
普净叹了口气:“将军忠义,天下皆知,只是这一路凶险,往后更要小心。荥阳太守王植是韩福的亲家,他若知道韩福已死,定会报复。”
关羽谢过普净,不敢久留,护着车仗匆匆离开汜水关。出了关,他回头望了一眼镇国寺的飞檐,在夕阳里像一只展翅的鸟儿,心里暗道:“这乱世之中,竟还有这样的出家人,也算难得。”
荥阳城外的驿站里,王植正对着韩福的灵位咬牙切齿。他拍着桌子对副将道:“关羽杀我亲家,此仇不共戴天!你们去准备些干柴,堆在驿站周围,等他来了,就说为他接风,把他灌醉,半夜一把火烧死他,连那两辆马车一起烧,省得留下后患!”
副将迟疑道:“太守,关羽勇猛,若是灌不醉怎么办?”
王植冷笑:“我已安排好了,胡班是我的亲随,让他去给关羽送酒,趁机在酒里下蒙汗药。他一个武夫,见了好酒还能不喝?”
傍晚时分,关羽果然护着车仗来到驿站,王植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关将军一路辛苦,我已备下好酒好菜,快请进。”
关羽看着他那假惺惺的样子,心里早有防备,却还是跟着进了驿站。胡班端着酒壶进来,刚要给关羽倒酒,看到他的脸,突然“啊”了一声,手里的酒壶掉在地上摔碎了。
“你怎么了?”王植怒道。
胡班却不理他,对着关羽倒身便拜:“小人胡班,家父胡华是桓帝时的议郎,常对小人说起将军的忠义,说将军是天下少有的好汉。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关羽扶起他:“原来是胡议郎的公子,失敬。”
王植见胡班坏了好事,气得脸色铁青,对士兵道:“还愣着干什么?把他拉下去!”
胡班却喊道:“将军快走!王植在驿站周围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