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碾过许都的青石板路时,关羽勒住赤兔马的缰绳。阳光透过朱红城门洒进来,照得他绿袍上的盘纹泛出暗光,身后的马车里,甘、糜二位夫人的帷帘纹丝不动——自离下邳,她们便少言寡语,只在晨昏时由侍女搀扶着下车略作歇息。
“将军,曹公已在府前等候。”张辽打马跟上,声音里带着几分恳切。他身侧的许褚按剑而立,铜铃似的眼睛扫过关羽背后的青龙刀,那刀鞘上的吞口在日光下闪着冷光。
关羽微微颔首,并未下马。他望着许都城头的“汉”字大旗,丹凤眼眯成一线:“文远替我回禀曹公,二位夫人旅途劳顿,需先安置妥当。我既已约三事,降汉不降曹,便不随曹公回府了。”
张辽面露难色,却也知关羽性情,只得翻身下马:“我这就去安排府邸,将军放心,定保二位夫人周全。”
三日后,曹操在相府设宴,遍请文武,唯独给关羽留了上首空位。酒过三巡,曹操捻着胡须笑道:“云长新降,便立斩颜良之功,当受重赏。”说着命人取来黄金百两、锦缎千匹,又指着阶下一匹神驹:“此马名唤‘惊帆’,日行千里,赠予云长。”
满座皆赞曹公厚恩,关羽却起身拱手:“曹公厚爱,云长心领。只是斩颜良乃分内之事,不敢受此重赏。至于宝马,我已有赤兔,足矣。”他目光扫过众人,“某今日赴宴,是有一事相求——听闻兄长玄德公或在河北,恳请曹公允我寻访。”
曹操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端起酒爵:“云长多虑了。玄德若在河北,袁绍必视他为上宾,怎会让他受苦?你我相交日浅,待时日长久,我自会助你寻他。”
关羽还欲再言,却被张辽用眼色制止。宴罢,张辽拉着他到偏厅:“云长,曹公对你的心意,你还看不出来?玄德公下落不明,你何必急于一时?”
关羽抚着刀鞘上的裂纹,那是当年在涿郡与刘备分兵时不慎磕的:“文远不知,我与兄长誓同生死。他若尚在,我必寻他;他若不在,我便为他守节。”
张辽叹了口气:“你这般忠义,天下少有。只是曹公……唉,你且宽心,我会替你留意玄德公的消息。”
芒砀山的密林里,张飞正对着一堆篝火磨牙。自从小沛突围,他带着三百残兵躲进山里,靠着打猎和劫掠曹军粮队过活。这日,他听闻曹操派吕虔率军五千来剿山,当即拍着大腿:“来得好!俺正愁没处杀贼!”
副将陈式劝道:“将军,吕虔是曹操麾下老将,颇有谋略,不可轻敌。”
张飞把蛇矛往地上一戳:“谋略?在俺老张的矛下,什么谋略都是狗屁!”他当即点起二百精壮,埋伏在吕虔必经的山谷里。
次日清晨,吕虔的军队果然进入山谷。张飞一声令下,滚木礌石如雨而下,曹军顿时大乱。张飞挺着蛇矛冲下山,正撞见吕虔,大喝一声:“曹贼受死!”
吕虔挺枪迎战,却哪里是张飞的对手?不过十合,就被一矛挑落马下。张飞俯身想擒他,却见吕虔突然从怀中摸出一把短刀,直刺张飞咽喉。张飞怒极,一矛将他刺穿:“狗贼!死到临头还敢顽抗!”
打扫战场时,陈式从吕虔怀中搜出一封书信,递给张飞:“将军,这是吕虔给曹操的密信。”
张飞拆开一看,顿时愣住。信上写着:“玄德在河北依附袁绍,然绍多疑,恐难久留。若能擒获张飞,可逼玄德降曹……”
“大哥在河北!”张飞猛地站起来,把信往篝火里一扔,“俺这就去找他!”
陈式连忙拉住他:“将军不可!芒砀山离河北千里之遥,且沿途都是曹军关卡,如何能去?不如先在此地招兵买马,待兵强马壮,再杀出去不迟。”
张飞挠了挠头,虽不情愿,却也知陈式说得有理。他望着篝火里跳动的火苗:“也罢,就先在这山里待着。告诉弟兄们,谁能招来兵马,俺就给谁记大功!”
不出三月,芒砀山竟聚集了五千余人。张飞在山中筑起营寨,日日操练,又派人下山打探刘备的消息。这日,探马来报:“将军,山下有个叫糜竺的,说要见您,还带了玄德公的书信。”
张飞一把抢过书信,见是刘备的笔迹,顿时红了眼眶。信上写着:“翼德吾弟,见字如面。吾在河北安好,切勿挂念。汝可在芒砀山养精蓄锐,待我与袁绍商议妥当,便派兵接你……”
张飞把信揣进怀里,对糜竺道:“子仲,大哥在袁绍那里,日子好过吗?”
糜竺叹了口气:“主公虽被袁绍礼遇,却形同软禁。袁绍多疑,只因颜良、文丑被二哥所杀,时常猜忌主公。”
张飞怒道:“二哥?他降了曹操?”
“并非如此。”糜竺连忙解释,“二哥是为保护二位夫人,才暂归曹操,且与曹操约法三章,一旦得知主公下落,便会离去。”
张飞这才消了气:“算他还有点良心!子仲,你告诉大哥,俺在芒砀山等着他,只要他一句话,俺立马杀出去!”
邺城的驿馆里,刘备正对着铜镜梳理胡须。镜中的人面色憔悴,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自颜良、文丑被关羽所杀,袁绍便日日派人来责骂,若不是田丰力劝,他早已成了刀下鬼。
“主公,田丰先生来了。”侍女轻声禀报。
刘备连忙起身相迎。田丰落座后,压低声音:“玄德公,袁绍已决定出兵官渡,与曹操决战。他想让你为先锋,你可愿去?”
刘备心中一动:“愿往。只是我麾下无兵,如何为先锋?”
田丰道:“袁绍已拨给你五千兵马,明日便出发。此去官渡,离许都不远,你若想寻云长,这是个机会。”
刘备拱手:“多谢先生提醒。”
田丰叹道:“玄德公,袁绍此人外宽内忌,你若想脱身,需得早做打算。官渡之战,我料袁绍必败,你若在此久留,恐遭不测。”
送走田丰,刘备立刻召来孙乾:“子纲,明日我率军前往官渡,你速去许都一趟,告知云长,让他设法脱身,到官渡与我会合。”
孙乾道:“主公放心,我这就动身。只是曹操对云长看管甚严,怕是不易。”
“你告诉云长,”刘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若他念及桃园之情,便设法来投。若他不肯,我也不怪他。”
孙乾乔装成商人,连夜赶往许都。抵达许都后,他不敢直接去见关羽,只得托人传话。三日后,在一个僻静的茶馆里,孙乾终于见到了关羽。
“云长将军,主公让我给你带句话。”孙乾递过一封书信。
关羽拆开一看,手微微颤抖。信上只有八个字:“官渡相逢,共图大事。”他抬头道:“子纲,兄长近况如何?”
“主公在袁绍军中,处处受制,苦不堪言。”孙乾叹了口气,“他说,只要将军肯来,哪怕只有你一人,他也心满意足。”
关羽握紧拳头,指节发白:“你回去告诉兄长,我必去官渡与他相会。只是二位夫人尚在许都,我需得带她们一同离去。”
孙乾道:“将军放心,我已安排妥当。三日后三更,我在城北十里坡备好马车,接应二位夫人。”
三日后,关羽正在府中收拾行装,忽闻侍女来报:“将军,曹公派人送来了锦袍和黄金。”
关羽打开礼盒,里面是一件织金锦袍,还有一箱黄金。送礼的侍卫笑道:“曹公说,将军近日辛苦了,这点薄礼,不成敬意。”
关羽心中冷笑,他知道曹操是想用恩义留住他。他提笔写下一封书信,连同汉寿亭侯的印绶一起,放在礼盒中:“你回去告诉曹公,印绶在此,黄金锦袍,恕难收下。关羽告辞。”
侍卫大惊:“将军要走?”
关羽不答,转身走进内院,对甘、糜二位夫人道:“嫂嫂,收拾一下,我们今夜就离开许都。”
甘夫人问道:“二叔,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找兄长。”关羽的声音沉稳,“嫂嫂放心,有我在,定保你们周全。”
三更时分,关羽护着二位夫人的马车,来到城北十里坡。孙乾早已等候在那里:“将军,车驾已备好,咱们快走!”
刚走不远,忽闻身后马蹄声大作。关羽勒住赤兔马,回头望去,只见张辽带着一队骑兵追了上来。
“云长,你真要走?”张辽在马上喊道。
关羽拱手:“文远,多谢你多日照拂。我与兄长有约,不敢失信。若曹公怪罪,一切罪责由我承担。”
张辽叹了口气:“曹公早已料到你会走,他让我给你带句话——你若要走,便走吧。只是一路保重,他日若有难处,可回许都找他。”
关羽眼中闪过一丝动容:“替我谢曹公。”说罢,策马前行。
行至滑州界,守将刘延拦住去路:“云长将军,没有曹公的文书,我不敢放你过关。”
关羽道:“我已辞了曹公,前往河北寻兄,望将军行个方便。”
刘延面露难色:“将军若要强闯,我也拦不住,只是我麾下士兵……”
关羽道:“我不会伤害他们。”他拍马向前,青龙刀一横,守关的士兵吓得纷纷后退。刘延无奈,只得下令打开城门。
过了滑州,便是东岭关。守将孔秀率军拦住去路:“关羽,你未经曹公允许,私自离京,莫非想反?”
关羽道:“我去寻兄,并非反曹。”
孔秀道:“我不管你寻兄还是反曹,没有文书,休想过关!”说罢,挺枪便刺。
关羽怒极,青龙刀一挥,将孔秀斩于马下。守关士兵吓得四散奔逃,关羽喝道:“我不想伤人,若再拦我,休怪我刀下无情!”
一路行去,洛阳太守韩福、孟坦,汜水关守将卞喜,荥阳太守王植,黄河渡口守将秦琪,皆因阻拦关羽而被斩杀。这便是后人所说的“过五关斩六将”。
抵达黄河渡口时,已是半月之后。关羽望着滔滔黄河,对二位夫人道:“嫂嫂,过了河,便是河北地界,离兄长不远了。”
甘夫人含泪道:“二叔一路辛苦,若不是你,我们姐妹早已……”
关羽道:“嫂嫂言重了,这是我分内之事。”
正要渡河,忽闻身后有人大喊:“云长留步!”关羽回头,只见张辽带着一队人马赶来。
“文远,你为何又来?”关羽横刀立马。
张辽道:“云长,曹公说,你要走便走,不必斩将夺关。他已下令,沿途关卡不得阻拦。这是通关文书,你拿着吧。”
关羽接过文书,心中五味杂陈:“替我谢曹公。”
张辽道:“云长,他日若相见,你我还是朋友吗?”
关羽沉默片刻:“若曹公能匡扶汉室,我必敬他如兄长。”说罢,策马渡河。
渡过黄河,关羽护着二位夫人,一路向官渡而去。这日,行至一处山谷,忽闻前方传来喊杀声。关羽勒马望去,只见一队袁军正在围攻一小股曹军。
“是主公的旗号!”关羽眼睛一亮,他认出了刘备的帅旗。他当即提刀冲上去,青龙刀如入无人之境,袁军纷纷落马。
“云长?”刘备在阵中看到关羽,又惊又喜。
“兄长!”关羽翻身下马,跪倒在地,“小弟来迟,望兄长恕罪!”
刘备连忙扶起他,泪如雨下:“二弟,你来了就好!我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正在这时,张飞带着一队人马赶来,看到关羽,先是一愣,随即大吼:“二哥!你可算来了!”他冲上前,一把抱住关羽,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三兄弟相拥而泣,周围的士兵也纷纷落泪。甘、糜二位夫人下车,见到刘备,更是泣不成声。
良久,刘备擦干眼泪:“二弟,你如何能从许都脱身?”
关羽将挂印封金、过五关斩六将之事说了一遍。刘备叹道:“二弟受苦了。曹操待你不薄,你却仍念及旧情,真乃忠义之士。”
张飞道:“大哥,二哥,此处不宜久留,袁绍若知二哥来了,怕是会起疑心。咱们不如连夜离开,去投荆州刘表。”
刘备点头:“翼德说得对。田丰先生也说袁绍必败,咱们确实该早做打算。”
当夜,刘备、关羽、张飞带着甘、糜二位夫人和数千兵马,悄悄离开了袁军大营,往荆州而去。月光下,三兄弟并辔而行,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涿郡桃园结义的日子。
“大哥,”关羽望着前路,“此去荆州,路途遥远,咱们怕是会遇到不少困难。”
刘备笑道:“有你我兄弟三人,何惧困难?只要咱们同心同德,总有匡扶汉室的一天。”
张飞拍着胸脯:“大哥说得对!谁要是敢拦咱们,俺老张就一矛戳死他!”
三人相视一笑,策马前行。远处的官渡,战鼓已隐隐传来,一场决定天下命运的大战即将开始,但此刻,对刘备、关羽、张飞而言,没有什么比兄弟重逢更重要的了。他们知道,前路虽险,但只要三人同心,便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