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的烛火摇摇晃晃,将榻上人影映得忽明忽暗。
凌言缓缓睁开眼,凤眸里尚凝着未散的迷蒙,像是浸在水雾里的琉璃。
泪水却不待他回神,已如断线的珠,顺着苍白的颊滑落,砸在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身侧的苏烬亦从魂灵交融的震颤中睁眼,阴郁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水雾漫过眼底,将那点茶色晕成了模糊的琥珀。
他僵硬地转过头,喉结滚动了许久,才挤出破碎的音节:“阿言……我……”
语声哽在喉头,如被寒铁扼住。良久,他才艰难地续上,字字泣血:“是我负你……我都知道了……原来上一世……你……你也是……”
那“喜欢”二字太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我却……却做出那般多……伤你的事……”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倾身,一把将尚在失神的凌言拥入怀中。
那怀抱紧得像是要将两人揉碎了融在一起,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又藏着失而复得的惶恐。
“对不起……”他埋首在凌言颈窝,声音抖得不成调,“都是我的错……对不起,阿言……对不起……”
这三个字,迟了整整十年,穿过昆仑的雪,穿过若雪阁的风,终于在此刻抵达。
凌言的身子微微一僵,许久,才缓缓抬起手。指尖抖得厉害,像寒风中瑟缩的蝶翼,轻轻抚上苏烬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
那肌肤下的骨骼硌得他心头发疼,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吻堵住了唇。
那吻是炽热的,滚烫的,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却又抖得厉害,像是在害怕触碰易碎的梦。
齿间尝到咸涩的泪,分不清是谁的。
良久苏烬才缓缓挪开,额头抵着他的,气息紊乱,茶眸里是焚尽一切的疯狂与恐惧:“你……还恨我吗?恨我杀了这个尘世的苏烬………”
凌言的泪又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他望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带着几分陌生的脸,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他和你……是一个人啊……”
苏烬浑身一震,像是被惊雷劈中。狂喜如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几乎要将他溺毙。
他不敢信,却又贪婪地抓住这丝微光。
踏足这尘世时,他心中只剩一个偏执的念:这个占据了他躯壳的“苏宗师”,凭什么能拥有凌言完整的爱?
凭什么能站在他身边,笑看风月?他是行尸走肉,是靠着凌羲献祭才勉强凝聚的魂,而那人却活得有血有肉,被他的光暖暖地照着。
妒忌与仇恨啃噬着他的心,他想杀了“他”,夺回属于自己的魂灵,夺回凌言。
只要这样,就能重新成为那个“活着”的苏烬,就能再站在他的光里。
哪怕换来的是凌言的恨,也好过隔着阴阳两界,看着别人拥有他的一切。
可此刻,凌言一句“是一个人”,便将他所有的挣扎、不甘、疯狂,都化作了绕指柔。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脸深深埋进凌言颈窝,滚烫的泪砸在他的衣襟上,晕开一片湿热。“阿言……”他哽咽着,像个终于找到归宿的孩子,“我的阿言……”
殿外的月光不知何时透了进来,穿过雕花的窗棂,落在交缠的身影上,带着几分清冷,却又裹着化不开的暖意。
两世的风雪,终在此刻停驻,只余下怀中的温度,和那句上一世迟到了太久的、藏在心底的“我爱你”,在寂静的承乾宫里,无声地漾开。
良久,凌言都没有再说话,只是眼角的泪还在无声滑落,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砸在锦被上,洇开点点深色的痕。
他仰起头,望着眼前高大的身影,眸光里翻涌着复杂的绪。
眼前的男人已是二十七岁的模样,褪去了少年时的滞涩,轮廓愈发深邃俊朗。
那张脸,与二十岁的苏烬一般无二,茶色的眸子,棱角分明的脸庞,可细看之下,又全然不同。
他的皮肤是近乎透明的苍白,眉骨间那道淡淡的疤痕,是岁月与杀伐刻下的印记。
眼底深处仍残留着未散的戾气,只是被一层极力压抑的温和覆着,像覆着薄冰的寒潭。唇角虽努力扬着笑意,却牵不起半分暖意,反倒衬得那抹弧度愈发苦涩。
这副躯壳,是另一世的苏烬。
而那个曾与他相守了多年的苏宗师,那个阳光温和、会为他温酒研墨的人,已随着魂魄被融合,化作了殿中消散的飞灰,散在刚才的光影里,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凌言的目光掠过身侧那片空荡荡的锦榻,此刻却只剩一缕若有似无的、属于那道温和魂魄的余温,转瞬便被殿中穿堂的风卷走,再无踪迹。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那是他实实在在拥有过的温情,是他以为可以安稳度过后半生的依靠,如今却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与那个带着血腥和阴郁的过往,彻底糅合在了一起。
苏烬见他望着空处出神,眸色愈发沉郁,鬓角的发丝垂落,沾了些微湿意。
他小心翼翼地抬手,想要为凌言拭去颊边的泪,指尖却在触到他皮肤的前一刻顿住,微微颤抖着,像是怕惊扰了易碎的梦。
“阿言……”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还裹着未散的慌乱,“别哭了,你这样……我心里像被万千针锥扎着,慌得厉害。我……”
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却发现所有语言在两世的伤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良久,凌言才缓缓收回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那双凤眸里蒙着一层水雾,看得不真切,却字字清晰地落在苏烬心上:“苏烬……别再杀人了。”
苏烬的指尖猛地一颤。
“别再听凌羲的话了,”凌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不要重蹈覆辙,好吗?”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力气,才将那个名字说出口,“他就是柔卿……他一直都在利用你。”
“他接近你,对你好,步步为营,不过是想将你铸成一把杀人的利刃。我不知道他究竟怀着怎样的野心,以至于这一世,他也未曾打算放过你。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