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昆仑,如碎玉倾盆,漫过断剑凝血,漫过傀儡僵躯,最后落在苏烬怀中那逐渐失温的身影上。
凌言阖目,唇边凝着一抹浅淡的释然,仿佛只是枕着风雪小憩,可那指尖的凉,已透骨穿肠。
苏烬立在风雪里,黑袍被罡风扯出裂帛声,却浑然不觉。
霍念与云风禾拄剑的手在颤,眼底的惊痛撞碎在漫天飞雪中,无人再语。
他忽然俯身,吻上那片苍白的唇。
冰的,僵的,是再不会偏过头的隐忍,再不会蹙起的眉峰。
往昔那些被嫌恶的、带着克制的躲闪,此刻竟成了奢望。一滴泪砸在凌言颊边,瞬即融成水痕,像谁在雪上划了道浅伤。
“师尊……”他喉间滚出碎音,如寒玉相磨,“你说要我放过自己……可你走了,世间哪还有我可去之处?”
黑气裹着两人掠向听雪崖,罡风割破他的袍角,妖血渗出来,在风雪里冻成暗红的冰晶。
他不敢低头,怕触到那越来越僵的躯体,怕最后一丝神智也随体温散去。
若雪阁的冰门被妖气撞得粉碎,玉屑纷飞中,他将凌言轻放在狐裘软榻上,动作柔得像捧着易碎的月。
“师尊,醒醒了……”他攥住那染血的指尖,声线被砂纸磨过,“差不多了,别睡了……”
榻上人影寂然,眉峰仍凝着生前的淡漠,唇瓣抿成一道冷寂的线,连睫毛都未曾颤一下。
苏烬将脸颊贴上那冰冷的手背,像迷途的幼兽蹭着最后一点余温,哭腔里裹着绝望:“阿言,看我一眼……哪怕只一眼……”
“你若再不醒,”他忽然拔高声音,带着疯癫的狠,“我便杀了霍念——你最疼的弟子,你最在意的人!”
回应他的,只有阁外风雪的呼啸,如鬼魅低泣。
他猛地想起什么,指尖抖着凝出一缕妖力,那是他妖核最纯的暖,想焐热那具早已冷透的躯壳。
可妖力刚触凌言经脉,便被星罗笛残存的净力震碎,如扑火的蝶,转瞬成灰。
“不……”他眼中浮出恐惧,“怎么会……”
十二道锁魂阵,以心头血为引,他守在榻边月余,如无魂的躯壳。
桌上梅子酒尚余残香,温好的粥已凉透,那人却始终闭着眼,连呼吸的起伏都成了幻梦。
他忽然不敢碰了。怕这具躯体也像星罗笛,化作光点散了,连最后一点念想都留不住。
两年光阴,苏烬疯了。屠尽仙门时眼底的戾气,颠覆天地时胸中的狂躁,在凌言的冷寂面前,都成了可笑的尘埃。
镇墟门主殿的玉座空冷,阶下再无他想征服的世界,只有东麓死气沉沉的山,映着他空洞的眼。
“苏梓宸!我师父呢?!”霍念撞开殿门,怒火燃在泪里。
苏烬抬眼,眸中是两口枯井:“……师父?”
“我问你师父在哪!”
他忽然低笑,笑声里裹着雪的凉:“在若雪阁……去看看吧,趁我……还没死。”
霍念这才见他唇角的血,周身灵力如风中残烛。“你……自毁经脉?”
他不答,扶着玉座起身,脚步虚浮如萍。
镇墟门山下,老槐树依旧。他靠在树身,怀里是柄锈剑,剑柄上歪扭的小字,被岁月磨得浅了,却磨不去少年时的痕。
一瓶梅子酒饮尽,酒液混着血,在黑袍上洇开一朵暗红的花。
五脏六腑都在痛,经脉寸断如裂帛,可都不及心口的空——
那处像被生生剜去,任凭风雪往里灌。
远处传来霍念撕心裂肺的哭,他知道,锁魂阵破了。凌言的尸身,终究化作星光散了。
也好。
这样,便能安心去陪他了。
锈剑被抱得更紧,似抱着整个少年时的暖。
意识模糊间,又看见十三岁的暴雪,那道向他伸出的手,白皙修长,带着雪后初晴的暖意。
“以后你是我凌言的弟子。”
“握剑要稳。”
“苏烬,这招错了,再来……”
“师尊……”他轻唤,唇边绽开一抹释然的笑,阖上了眼。
山风卷着他的发,露出眼角未干的泪。
锈剑在阳光下闪了闪微光,像在悼那个雪落无声的冬——
那年他快冻僵在山门,有人向他伸出手,那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如今光灭了,他自该随光而去。
雪还在下,漫过过往,漫过未来。空荡荡的若雪阁里,风呜咽着,像谁在低低地哭,哭那场错过的师徒缘,哭那段来不及说的意。
泪雨滂沱,早已模糊了眼前一切。
凌言望着梦中那具逐渐冰冷的躯壳,望着那场雪落无声的诀别,肝肠寸断如被万箭穿心。
原来……原来上一世竟是这般光景。
他与他,一个负着愧疚步步退让,一个困着绝望步步紧逼,爱意藏在唇齿间,藏在剑影里,藏在每一次欲言又止的沉默中。
直到身死魂灭,那声“我爱你”,终究成了跨不过奈何桥的遗恨。
他恨自己当年的淡漠疏离,恨那双眼从未真正看透少年眼底的偏执与依赖,更痛苏烬那句“世间哪还有我可去之处”——原来他早已是他的全世界。
神识在颤抖,如风中残烛。
他忽然想起这一世的苏烬。
那个立于玄门之巅的苏宗师,那个执剑时沉稳如山的镇墟门长老,那个褪去戾气、温润如玉的模样,原是他当年最期盼的光景。
可谁又知,这温润之下,压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七年的血与罪,都藏在十六岁的眉眼温顺里。他见霍念时,是否会想起那句“杀了霍念”的疯语?
他踏过昆仑墟时,是否会看见漫天风雪里自己冰冷的脸?
每见旧识,便是旧刃剜心,每对他展露笑颜,便是将过往的罪恶又深埋一寸。
凌言想起无数个朝夕,苏烬为他温酒研墨,为他挡下风霜,茶眸里盛着的,哪里是少年倾慕,分明是焚尽三界也烧不尽的痴念,是踏碎轮回也要护他周全的决绝。
那偶尔闪过的痛楚与愧疚,原是他藏不住的千疮百孔。
“苏烬……”凌言哽咽,“你该多痛啊……”
梦境如琉璃碎裂,光影纷飞间,神识被一股巨力撕扯着抽离。
凌言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耳畔似有风雪呼啸,又似有谁在低唤他的名字。
前尘雪覆昆仑骨,此世灯暖故人眸。
恨不相知未嫁时,偏逢再见已白头。
你携七世痴狂,藏进少年疏狂;
我负三生愧疚,等来迟暮春光。
星轨错,姻缘误,偏有痴魂不肯休。
跨得过阴阳路,渡得过奈何舟,
却怕这一世温柔,仍是镜花水月,握不住,带不走。
风卷残念,似有回应穿过时空——
那是昆仑雪地里未说出口的“我爱你”,是若雪阁中泣血的“师尊”,是这一世茶眸里藏不住的“阿言”。
原来爱从不是单行道,是跨越生死、穿越轮回,也要向彼此奔赴的执念。
哪怕前尘是刀光剑影,此世是步步惊心,霜雪满身的人,终于等来了可以捧出真心的时刻,哪怕这份真心,带着焚尽一切的滚烫,和痛彻心扉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