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突兀的“当啷”脆响,如同冰锥扎破了紧绷的鼓膜,在死寂的黎明前显得格外惊心。晓晓猛地回头,心脏被那声音攥得生疼。视线所及,是秦志远失魂般跌坐在藤椅旁冰冷青砖地上的身影。他脚边,那个承载着沉重过往与生命隐喻的靛蓝色粗布包裹散开了,像一朵骤然凋零的、不合时宜的花。里面的旧木匣子摔落在地,盖子翻开,几把修脚刀散落出来,在熹微的、毫无暖意的晨光中闪烁着幽冷的寒芒。其中一把刀身微弯的薄刃刀,正静静躺在秦志远剧烈颤抖的手边——那道靠近黄杨木刀柄根部的、细微却狰狞的裂痕,在灰白的天光下,清晰得如同命运刻下的、冰冷的嘲弄。
秦志远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他死死盯着那道裂痕,瞳孔因巨大的恐惧而收缩。那不是一道普通的裂痕,那是父亲生命深处那道无法弥合、最终崩裂的伤口在冰冷金属上的投影!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溺水者濒死的挣扎。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绝望的求证,颤抖着伸出手指,想要去触碰那道象征终结的刻口——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那冰冷死痕的瞬间。
“咔哒……咔哒……咔……哒……”
堂屋深处,那座走过漫长岁月、如同秦家心脏般搏动的老座钟,那沉重而规律的钟摆声,毫无预兆地、突兀地,停了下来。
最后一声余响,短促而空洞,悬在骤然死寂的空气里,像一个被掐断的休止符。
紧接着,是藤椅里传来一声极其悠长、极其缓慢的、如同叹息般的吐息声。那气息绵长得仿佛抽走了生命里最后一丝温热的留恋,也抽走了这寒夜里仅存的、微弱的气息。
秦志远的手指僵在半空,血液瞬间冻结成冰。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将他彻底冻僵。他猛地抬起头,脖颈发出僵硬的“咔”声——
藤椅里,秦观山的头微微垂向一侧,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双眼紧闭,脸上所有的痛苦、挣扎、牵挂、乃至那份临终前的平静,都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圣洁的空无。仿佛灵魂已随着那声叹息飘然远去,只留下这具被岁月耗尽、被病痛折磨得千疮百孔的躯壳。晨光微曦,吝啬地透过光秃的枣树枝桠,在他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投下最后一片破碎而清冷的光晕。
他放在驼色毯子上的那只枯手,极其自然地、彻底地松开了。五指微微舒展,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也放开了这尘世间所有的牵绊。
晓晓手中的面条,“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上,像一截截惨白的断指。她呆呆地望着藤椅里那无比安宁、却再无生息的侧影,大脑一片空白。时间仿佛凝固了,感官被剥离,只剩下视觉里那具空寂的躯壳。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她的视线才机械地、缓缓地移动,最终落在了炉灶上。
那口铁锅,锅底的水刚刚开始冒起细密的气泡,发出极其微弱、如同啜泣般的“咕嘟”声。白色的水汽挣扎着氤氲开来,带着一丝徒劳的暖意,在冰冷的厨房里显得如此孱弱。
水,还没开。
那碗承载着祝福、象征着新生、寄托了晓晓和秦志远最后一点卑微期盼的寿面,那碗本应在热气腾腾中送达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温暖,在黎明将至最凛冽的寒气里,无声地凝结了希望。那未沸的水,成了生命戛然而止最刺眼、最冰冷的注脚。
“爸——!”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终于撕裂了死寂。秦志远像一头被剜去心脏的困兽,猛地扑倒在藤椅前,双手死死抓住父亲已经冰冷僵硬的手臂,疯狂地摇晃着。那具身体轻飘飘的,像一捆枯柴,随着他的晃动无力地摆动,却再也不会给予任何回应。
“爸!你醒醒!你看看我!爸——!”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声,鲜血瞬间从眉骨渗出,混着决堤的泪水,在脸上蜿蜒出刺目的红痕。巨大的悲痛和迟来的、无处安放的孺慕,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吞没。他紧紧抱着父亲冰冷的双腿,将滚烫的脸颊死死抵在那早已失去温度的膝头,嚎啕痛哭,哭声嘶哑破碎,在空旷死寂的小院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无比凄惶。
“秦伯伯……”晓晓终于从巨大的惊骇和空白中回过神来,踉跄着扑到藤椅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她伸出手,颤抖着探向秦观山的鼻息,指尖感受到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她触电般缩回手,捂住嘴,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她看着状若疯狂的秦志远,看着藤椅里安详得令人心碎的老人,再看向炉灶上那锅徒劳冒着细泡、永远无法沸腾的水,巨大的无力感和悲伤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只能发出压抑的呜咽。
院门被急促地拍响,伴随着陈姐焦急的呼喊:“志远?晓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半夜听到秦家的动静就悬着心,此刻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更是让她心惊肉跳。
晓晓挣扎着起身,踉跄着跑去开门。门一开,陈姐看到晓晓惨白的脸和满脸的泪痕,再听到堂屋方向传来的秦志远那绝望的哭嚎,心里“咯噔”一声,瞬间明白了。她脸色一白,踉跄一步扶住门框,嘴唇哆嗦着:“秦老……他……”
晓晓泪如雨下,只是用力点头,说不出一个字。
陈姐倒吸一口凉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一把推开晓晓,快步冲进院子。当她看到藤椅里秦观山那安详却再无生气的面容,看到跪在地上抱着父亲双腿、哭得撕心裂肺、额头淌血的秦志远,看到地上散落的靛蓝色粗布和闪着寒光的修脚刀,再看到厨房门口地上散落的面条和炉上那锅未开的水……一切都明白了。
“造孽啊……”陈姐喃喃道,眼圈瞬间红了。她没有去拉秦志远,只是默默地走到藤椅边,伸出粗糙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意,替秦观山将滑落到胸前的毯子仔细地往上拉了拉,盖住他微微敞开的领口,又将他垂落的手轻轻放回毯子里,摆成一个更安详的姿态。然后,她转过身,走到厨房门口,弯腰,沉默地、一根一根地,捡拾起地上散落的面条。那面条冰凉、沾了尘土,像被遗弃的、未竟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