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捡起的脏面条拢在手心,走到院子角落的泔水桶旁,轻轻丢了进去。随后,她回到厨房,看着炉上那锅水。水里的气泡已经密集了些,发出持续的“咕嘟”声,水汽也更浓了些,但离真正的沸腾还差得远。这水,注定煮不成那碗寿面了。
陈姐沉默地拿起水瓢,一瓢一瓢,将锅里那半温的水舀出来,泼在冰冷的地上。水流蜿蜒,很快浸湿了地面,带走那一点点徒劳的热气。最后,她将空锅从炉子上端下来,放在一边。炉膛里的火苗还在微弱地跳动,映着她布满皱纹、神色肃穆的脸。
做完这一切,陈姐才走到秦志远身边。她没有劝慰,只是蹲下身,用自己粗糙却温暖的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秦志远那只沾满泪水和血污、死死抓住父亲裤腿的手。她的手劲很大,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
“志远,”陈姐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经历过风霜的沉稳,“哭吧,哭出来……秦老……他走了。他累了,让他……安安静静地歇歇吧。”
她另一只手轻轻拍抚着秦志远剧烈耸动的后背,像安抚一个痛失至亲、茫然无措的孩子。
“后头的事……还多着呢。你得……撑住了。”陈姐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秦志远混乱的心上,“秦老……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走。”
秦志远的哭声在陈姐沉稳的拍抚和话语中,渐渐从失控的嚎啕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他依旧抱着父亲冰冷的腿,但身体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他抬起满是泪痕和血污的脸,茫然地看着陈姐,眼神空洞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晓晓,”陈姐转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去,打盆热水来,要干净的毛巾。再去……把你秦伯伯柜子里那套压箱底的、干净的衬衣和外套找出来。”她的声音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地上那个散开的靛蓝色包裹和里面的修脚刀,眼神复杂,“还有……把这个……收起来吧。秦老……用不着了。”
晓晓含着泪,用力点头,踉跄着起身去准备。
陈姐的目光又落回秦观山安详的脸上,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秦老啊……您这最后一程,那碗面……没赶上。您……别怪孩子们。他们……心里苦啊。”她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自己湿润的眼角。
天色在死寂和压抑的悲痛中,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那是一种灰白的、毫无生气的亮,没有朝阳的暖意,只有冬日清晨渗入骨髓的寒意。光秃的枣树枝桠在灰白的天幕下,投下更加清晰、也更加狰狞的暗影。
秦志远在陈姐的搀扶下,终于松开了抱着父亲的手,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藤椅的腿,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也被抽离。晓晓端来了热水和毛巾,还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半新的深色衣裤。
陈姐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开始和晓晓一起,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为秦观山擦拭身体。温热的毛巾拂过老人松弛冰冷的皮肤,拂过那些岁月和病痛留下的褶皱与枯瘦。她们的动作轻柔而庄重,像是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秦志远在一旁看着,看着父亲的身体被仔细地擦拭干净,看着那套干净的衣服被一层层穿上,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在整理后显得更加安详、却也更加遥远……巨大的空洞感再次攫住了他。他猛地别过头,不忍再看。
穿戴整齐的秦观山,静静地躺在堂屋中央临时铺设的门板上,身上盖着一块干净的白布。堂屋里点起了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摇曳,投下昏黄而脆弱的光晕。那盏灯,仿佛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跳动的生命迹象,也是生者与逝者之间,最后一丝微弱而飘渺的联系。
陈姐和晓晓默默地收拾着。陈姐的目光落在了厨房案板上那一大坨已经微微发干的面团,还有旁边切好的、却再无用武之地的面条。她沉默了片刻,走过去,拿起面团,没有再去擀切,而是直接揪下几块,在掌心搓成一个个浑圆的小球。
“晓晓,来搭把手。”陈姐声音低沉。
晓晓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走过去。陈姐将搓好的几个面球递给她:“去,放在供桌的碗里。再……盛一碗清水。”
晓晓瞬间明白了。寿面没吃上,但供桌上的祭品不能空。她含着泪,将那几个象征性的面球恭敬地摆放在供桌的碗里,又在旁边放上一碗清水。那碗清水映着长明灯微弱的光,平静无波,如同秦观山此刻永恒的安眠。
秦志远呆坐在角落的矮凳上,目光落在供桌上那碗清水和几个生面球上。那未沸的水,那未煮的面,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口。他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到供桌前,抓起一个冰冷僵硬的面球,看也不看,狠狠地塞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咀嚼起来!
生面粉的粗糙和冰冷瞬间充斥口腔,带着一股生涩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他拼命地咀嚼着,吞咽着,仿佛要将这未尽的遗憾、这迟来的悔恨、这无法弥补的缺失,连同这冰冷的面团,一起生吞下去!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生面粉的粉末,糊满了他的脸。
“志远!你干什么!”陈姐惊呼着冲过来,想要夺下他手里的面球。
秦志远却猛地甩开她的手,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将那团冰冷的、象征着未完成的生命仪式的生面团,狠狠地、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
那滋味,冰冷、粗粝、苦涩,如同死亡本身,也如同他此刻被彻底掏空、只剩下无尽悔恨的人生。
屋外,天色彻底亮了。惨白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秦观山覆盖着白布的遗体上,落在那碗清冷平静的供水上,落在秦志远沾满泪水和面粉、痛苦扭曲的脸上,也落在地上那个静静躺着的、装着青黑色磨刀石的旧报纸包裹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然而对秦家小院里的每一个人来说,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随着老座钟的停摆,随着那锅未沸之水的冷却,随着那一声悠长的叹息,已经永远地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