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知漪抬起眼,正好迎上他那双沉如秋水的眸子。
那里面似乎沉淀着许多她一时看不清的东西,像是等待,又像是谨慎的试探。
她沉默了一息,忽然唇角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不是愉悦,倒像是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声音也跟着放轻了一些:
“听起来,你处理这些烂事,倒很是得心应手。似乎不像个好人?”
她像是在调侃,又像只是陈述一个观察到的事实。
白怀瑾的身体,在她这句话落入耳中的瞬间,仿佛被一支冷箭精准贯穿。
“怀瑾哥哥,你这样怜香惜玉,连个小宫女的腿伤了都要亲自过问……该不会是个见人就怜惜的大好人吧?”
前世,新婚燕尔的桑知漪,穿着一身嫁衣,坐在铺满百子被的婚床上,仰着一张被烛火映照得格外娇艳的小脸,眼波流转间带着狡黠与初为人妇的羞怯,歪着头问他。
彼时灯火温暖,暗香浮动。
而那时的他,心头是被这点醋意小小取悦的涟漪。
他刚打发走了那个在书房送茶水却跌倒露肩的侍女。看着眼前娇妻那份带着娇憨的试探,他便像被猫爪轻轻挠了一下心尖,泛起痒意。
他嘴角噙着一丝坏笑,俯下身,低沉的声音故意带上撩拨的沙哑:“好人?我不算是吧。至少在你面前,我半点也不想做那正人君子……”
那时的笑声,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可此刻呢?
眼前这张清丽的脸庞上,那双熟悉的眼眸清澈依旧,却寻不到半分那时面对他时独有的微嗔。
她看着他的眼神,平静得如同在看一位仅仅因利益关联而熟悉些的故人?
她不记得了。
那个关于“是否是好人”的私密调侃,在她如今的记忆里,已然彻底湮灭,如同从未发生过。
袖中紧握的手指关节因为骤然发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皮肉之痛,来镇压那几乎要将他意识撕裂的空茫与钝痛。
“……呵,”极短促的停顿后,白怀瑾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唇边强行扯起一丝没有任何温度。
他低眸避开桑知漪探寻的视线,声音似乎极力维持平稳:“夫人说得对,处理这种事,我的确不太像是。”
不算是。
他将那“不算是”三个字咽了回去。
桑知漪并未深究。她能感受到白怀瑾似乎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阴影里,但既然他主动递出了解决麻烦的助力,这助力也确实方便可靠,她自然无需推拒。
“那就劳烦世子费心了。”她收回目光,语气平静而简洁地道了个谢。随后转向襄苎,“让林叔送我去安和堂探望母亲,绿娥那边……”
“我会派人去安排妥当。”白怀瑾立刻接话,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沉稳。
他松开一直僵在半空中的车帘,退后半步,让清冷的晨风灌入车厢内。
襄苎会意,立刻向坐在车辕上的车夫轻声吩咐了一句。
车夫应了一声,轻轻一甩鞭梢。
车轮骨碌碌滚动起来,碾过平整的青石板路面,发出规律的声响。
那匹被林老海精心喂养的温顺老马迈开步子,带着那架并不奢华却异常精致的青帷小车,缓缓向前驶去,将白怀瑾那道沉默的玄色身影抛在车后。
白怀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晨光熹微,勾勒出他长身玉立却显得过分料峭的身影。
廊下的风,撩起他玄色衣袍的下摆,拂过他腰间那块通体温润却仿佛失去所有暖意的麒麟玉佩。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辆青帷马车越行越远,最终转过前面府门影壁下的石角,消失在视线尽头。
车轮声也渐渐细不可闻,如同从未靠近过。
整个世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她放下了。
所有那些他曾视若珍宝的过往,她都已彻底放手。而他,无力挽回,亦无法强迫她忆起分毫。
他能做的,唯有接受眼前这个不再需要依附于他记忆而存在的桑知漪。
……
晋王府内院深处,王妃夏舒林居住的“栖霞苑”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死寂。
窗棂紧闭,厚厚的锦帘隔绝了外面正月的喧嚣与天光,只余下角落里一盏长明灯,幽幽地映照着拔步床内那张蜡黄憔悴的脸。
夏舒林倚在厚厚的锦被堆里,身上盖着几层暖衾,却依旧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两个月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小产,不仅带走了她腹中已成形的男胎,更像抽走了她大半的精气神。
太医每日请脉,药汁一碗碗灌下去,那蜡黄的面色却不见半分好转,反而更添了几分灰败。
太医最后一次请脉时,那欲言又止摇头叹息的神情,以及那句含糊其辞的“王妃凤体受损过甚,恐需长久将养,子嗣一事急不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彻底击垮了她心底最后一丝侥幸。
她完了。
皇后娘娘听闻消息后,只遣人送来几支寻常山参,再无只言片语的抚慰。
而她的丈夫,晋王。
夏舒林空洞的目光扫过这间连新年喜庆的窗花都未曾贴上的屋子,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他怕是早已忘了这内院深处还躺着一个曾为他孕育子嗣的正妃。
前院的丝竹管弦声,夹杂着女子娇媚的调笑和男人模糊的畅饮声,隐隐约约,如同针尖般穿透厚厚的帘幕,刺入她的耳膜。
那是晋王和他的新宠侧妃、侍妾们在寻欢作乐。
王府上下,还有谁记得她这个王妃?她宁愿被彻底遗忘在这冰冷的角落,也好过清醒地感受这份被丈夫彻底抛弃的绝望。
“吱呀——”
厚重的门扉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微弱的光线和冷风。
一个穿着鹅黄锦缎斗篷,梳着精致发髻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捧着食盒的丫鬟。
她解下斗篷,露出一张温婉秀丽的脸庞,正是夏舒林的表妹,徐雯琴。
“表姐!”徐雯琴快步走到床前,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心疼,目光落在夏舒林枯槁的脸上,眼圈瞬间就红了,“这才几日不见,你怎么又清减了这许多?”她
顺势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自然地握住了夏舒林露在被子外冰凉的手,那掌心传来的温热,让夏舒林冻僵的心微微一颤。
“雯琴……”夏舒林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你来了。”
这府里,大概也只有这个表妹,还记得来看看她这个“晦气”的王妃了。
“我怎能不来?”徐雯琴蹙着秀眉,语气柔婉又带着几分嗔怪,“表姐病成这样,我日日悬心。今日特意让厨房熬了上好的血燕,最是滋补,你快趁热用些。”
她示意丫鬟将食盒打开,亲自端出那盅还冒着热气的燕窝羹,用小银匙舀了,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递到夏舒林唇边。
夏舒林木然地张开嘴,温热的甜羹滑入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看着徐雯琴关切的脸,心头那点孤寂绝望的冰壳,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流撬开了一丝缝隙。
“王爷他……”夏舒林目光黯淡地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前院的喧闹声似乎更清晰了些。
徐雯琴立刻会意,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无奈和心疼,轻轻叹了口气:“表姐,你也别太怨怪王爷。他……他近来也是烦闷得很。”
她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年前那桩事,陛下震怒,罚了王爷禁足思过。王爷那样骄傲的人,被拘在府里不得外出,心里憋着火气无处发泄,难免就放纵了些,在前头寻些乐子。他心里未必就真的忘了表姐你。”
这番看似为晋王开脱的话,却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割开了夏舒林心口那道早已麻木的伤疤。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忘了……也好。”
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万念俱灰的疲惫。
徐雯琴看着她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她放下银匙,用帕子轻轻替夏舒林拭了拭嘴角,话锋却陡然一转,声音依旧柔婉,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
“表姐,你可知王爷为何会被陛下禁足?你可知……你腹中的孩儿,又是因何遭了那飞来横祸?”
夏舒林空洞的眼神微微一动,茫然地看向她。
徐雯琴握住她的手紧了紧,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愤懑和痛心:“这一切的祸根,都系在一个人身上!就是那个不安于室的桑知漪!”
“桑知漪?”夏舒林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微蹙。
她记得这个名字,那个在宫宴上落落大方,甚至敢顶撞晋王的桑姑娘?她与自己小产有何干系?
“就是她!”徐雯琴语气肯定,眼中闪烁着刻毒的光芒,“若非她不知廉耻,在宫宴上故意招惹王爷,引得王爷一时失态,又怎会被陛下撞见?陛下又怎会震怒,责罚王爷禁足?王爷若非因此事烦闷郁结,心情不畅,又怎会疏忽了对表姐你的照料?”
她看着夏舒林眼中升起的困惑和一丝动摇,继续添油加醋:
“表姐你想想,那桑知漪是什么人?她先是与那谢家小将军谢钧钰不清不楚,整个京城谁人不知?谢家刚一出事,谢钧钰被发配边关,她转头就攀上了护国公的高枝!这等水性杨花、朝秦暮楚的妇人,偏偏还生了一副狐媚样子!不仅勾得王爷一时失神,连护国公那般人物也……”
徐雯琴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夏舒林的反应,压低声音,带着恶意的揣测:“谁知道她暗地里使了什么手段?若非她招惹是非在前,王爷怎会受罚?王爷不受罚,心情畅快,自然会多来陪伴表姐你,表姐你心情愉悦,胎像稳固,又怎会遭此横祸,失去小世子?”
“是她害了我的孩儿?”夏舒林喃喃自语,原本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燃起了仇恨的火焰。
她想起自己小产那日,腹痛如绞,血流不止,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无助。
难道这一切的源头,竟是那个看似与自己毫无瓜葛的桑知漪?
“不是她还能有谁?”徐雯琴斩钉截铁,声音带着煽动性的力量,“表姐你想想,自从她出现,王爷遭了罚,你失了孩子,我们晋王府更是成了京城的笑柄!这一切的厄运,都是她带来的!她就是那个扫把星,那个祸水!”
夏舒林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一股从心底深处升腾而起的怨毒。
她为桑知漪辩解过吗?似乎有过。
在最初听闻宫宴风波时,她也曾觉得是王爷失礼在先。可此刻,在徐雯琴一遍遍的灌输和引导下,那些微弱的理智被汹涌的恨意彻底淹没。
她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丈夫的宠爱,失去了健康的身体,甚至可能永远失去做母亲的权利!
而这一切痛苦的根源,都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是她……是她害了我……害了我的孩儿……”夏舒林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蜡黄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病态的潮红,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恨意,死死盯着虚空,仿佛桑知漪就站在那里。
“桑知漪!你这个贱人!毒妇!我要你偿命!我要你给我的孩儿偿命!”她嘶喊着,因为太过用力而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徐雯琴连忙轻轻拍抚她的后背,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她柔声安抚,声音却如同毒蛇吐信:“表姐莫急,莫要气坏了身子。你现在身子弱,需要静养。这些腌臜事,这些讨债的勾当……”
她凑到夏舒林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带着阴冷的暗示,“自有妹妹在外面替你看着,替你去做。”
夏舒林猛地抓住徐雯琴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那双被恨意烧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徐雯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雯琴!替我看着她,我要她……不得好死!”
漠北的风像是裹着碎冰渣的鞭子,在正月十五上元夜这晚抽打得愈发凶狠。
旌旗在戍楼顶端烈烈翻滚,被冻得硬挺如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惨白的月色艰难透过低垂的铅云缝隙,吝啬地洒在营垒冰冷的土墙和冻结的拒马尖刺上,映照出一片凄清肃杀的雪原。
没有灯市如昼,没有欢声笑语,只有风穿过帐门缝隙时尖锐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