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怀瑾被桑知漪她这一反问刺了一下。
他看着她眼底那点带着审视的冰凉亮光。
那光芒,仿佛在剥开他层层伪装,直刺内里最本真的冷漠。
若非是她……
心底那个声音清晰回荡:若无桑知漪的恻隐在前,这样一个村妇的死活,这世上最腌臜的风俗,于他白怀瑾何干?他踏入那等腌臜泥沼一步,都嫌脏了靴底!即便知晓了又如何?至多漠然转身,视若无物罢了。
可这话涌到喉头,又被他自己猛地按了回去。
他目光滑过她扶住窗棂的手指,那指节用力得依旧泛着白痕。
“和离。”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语气淡漠得不带一丝情绪,如同在陈述一项最寻常不过的解决方案。
他瞥了一眼屏风后绿娥清洗的方向,“此为最简洁明快之法。一纸文书,斩断枷锁。至于其宗族村落如何,自有王法。”
“和离……”
桑知漪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
她微微侧过头,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针,直直刺在他脸上。
那眼神太复杂,绝非仅仅针对眼前绿娥之事,倒像是穿透了他这个人,望进了某个令他浑身冰凉的时光。
前世。
白怀瑾心头猛地一沉。
他想立刻开口澄清解释,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白大人果然快刀斩乱麻。”桑知漪的声音飘了过来,依旧清凌凌的,听不出喜怒。
她转过脸,目光重新落回窗外风雪,不再看他。
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却泄露出某种波动。
白怀瑾心口如同被重石狠狠砸中,闷痛得窒息。
不能再沉默下去,他必须做些什么!
他几乎是立刻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形瞬间拉近与她的距离:
“既然你决心要管到底此事,我陪你处理。”
暖室的温暖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炭盆里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桑知漪依旧背对着他,沉默地看着窗外。风雪在窗纸上投下狂乱舞动的巨大暗影。
没多久,绿娥进来了。
桑知漪看着方才那个浑身脏污的妇人细细擦净了脸,露出一张原本清秀却过早被风霜侵蚀的脸。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是那双狭长的眼睛。
眼尾微微上挑着,纵然此刻盛满了惊恐与疲惫,也掩不住骨子里透出的风流韵致。
绿娥猛地扑通一声跪在地砖上,额头重重磕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夫人大恩!绿娥给您磕头了!谢夫人收留一夜!”
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
桑知漪并未立即叫起,只平静问:“既已逃出来了,日后有何打算?你爹娘呢?”
绿娥匍匐在地的身形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她缓缓抬头,那双眼睛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灰暗,声音低哑破碎:“我娘家早就当我死了。”
她扯动干裂的嘴角,像在说一个陌生人的笑话,“当年,用我换的五两银子,给我那兄弟凑足了娶妻的彩礼钱,欢欢喜喜地送出门。他们怎会管我死活?回去了,也不过是再被卖一次罢了……”
灶膛里的柴火啪地炸开一点星子,映得她脸上泪痕微闪。
桑知漪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那……你心里还愿跟你那男人,继续过下去么?”
“不!”
几乎是嘶喊出声。
方才还隐忍跪着的绿娥猛地挺直了脊背,她指甲死死抠进粗糙的地缝,声音尖锐得几乎撕裂:“我死也不要回去!夫人!他是个挨千刀的畜生!说我没下出蛋来,让他在村头村尾抬不起头!我活着比猪狗都不如!您不知道……他会……”
话头骤然卡在喉咙里,那些不堪回首的折磨显然无法启齿。
她全身都在抖,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只有一句绝望的嘶喊冲口而出:“我宁肯一头撞死在外面,也绝不回那个火坑!”
桑知漪看着她眼底那份决绝,心中那点试探的犹疑彻底消散。
她站起身,走到绿娥面前,并未搀扶,而是微微俯视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既如此,那就跟我回去。”
“回去?”绿娥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恐怖的字眼,整个人猛地一缩,恐惧让她瞬间弹起就要向后退。
“不……夫人!不能回去!他们会用家法打死我的!用最粗的棍子或者直接把我沉塘。把我活活淹死,他们真的会!”
她拼命摇头,眼泪混着恐慌簌簌落下,“我知道夫人是为我好。可我怕……我真的怕死……”
桑知漪并没有强行靠近吓坏了的绿娥。
她安静地站着,看得清清楚楚,这女人不想死,求生。
她只是在黑暗里被毒打得太久,骨头都断了,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站立起来。
“你若信我,就不必怕死。今日,我要带你回去,不是为了让你再回到那男人身边为奴为婢。是带你回去,与你夫家——和离。”
和离?
这两个字像一道刺眼的光,骤然劈开绿娥眼前黑沉沉的天幕。
她忘了哭,忘了抖,嘴巴微微张着,愣愣地看着上方那张平静而坚定的年轻脸庞。
和离……是她这种像牲口一样被买来的女人也能想的东西吗?那不该是话本子里有钱人家夫人才配有的念想吗?
对她来说,那扇门……真的能推开?
站在角落阴影里一直沉默的白怀瑾,无声地动了动眉头。
是了。这就是她的目的。
并非仅仅是眼前这一个绿娥。
这条路,可以走。
前世的桑知漪,心亦是软的。若撞见这样的惨事,那双温柔的眼眸会盛满怜悯与不忍,会焦急地摇晃他的手臂,声音带着颤:“怀瑾……她好可怜!求你了,想法子帮帮她好不好?”
她会为他寻医问药祈求平安,会小心翼翼经营府中庶务,免他烦忧,那份善良与依赖,都缠绕着他的存在。
她的好,像依附于乔木的藤蔓。
而此刻的桑知漪依然善良,但有什么东西已截然不同。是那藤蔓化作了能够独立承受风雨的青竹?她不再是单纯地依赖和祈求他的力量来搭救。
她自己便站在了风暴的前沿,自己便看准了那破局的方向,自己伸出手,要握住那把带血的刀。
连白怀瑾自己都未曾完全捕捉到的莫名情绪悄然涌上心头。很
但这短暂的甚至带着丝钝痛的空落感,瞬间便被一股更强的洪流冲散。
那是为她感到的由衷的欣慰和骄傲。
她的善良从未消减半分,她只是强大得如此耀眼!
前世他汲汲营营于权势,从未真正看透身边这株默默吐露芬芳的幽兰。
他以为自己予取予求便是占有,是掌控,是爱的表达。他错了。错得彻头彻尾。
直到她决绝离开后,才真正开始审视自己。什么是爱?爱绝非占有,爱是将对方真正的渴求与欢愉,置于自身欲望之前。
这重活一次的机运,他本以为是为补偿他过去的盲视,是上天垂怜,再给他一次紧紧抓住她的机会。
然而此刻,白怀瑾心中涌起的,却是另一番顿悟的澄明。
原来重来这一次,最好的补偿并非给了那懵懂无知的他自己。而是给了知漪。
让她挣脱了前世依附的懵懂,让她得以在全新的岁月里发现内蕴的力量,重新生长为自己天地的主宰。
这是她应有的绽放。而他,已错过了让她依靠的时机。
灶膛里又是一声轻微的“噼啪”。
桑知漪的目光从未离开绿娥。她向前一步,蹲下身,竟伸出手,隔着那身破旧的粗布衣,紧紧握住了绿娥那双沾满泥污的手。
绿娥被她掌心的温热和力度震得浑身一颤,下意识想要缩回,却被稳稳握住。
“我知道你怕,怕得很。”桑知漪的声音很近,清晰地响在绿娥耳边,“沉塘?浸猪笼?放心,你不会死。那些是吓唬吓唬像你这样不敢出声的女子的。我们今日回去,不是跪着求。是站着去讨一个你应得的公道!让你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从那个吃人的地方走出来!”
她的目光沉静,里面没有轻飘飘的承诺,只有一种近乎实质的笃定:“你信我。今日定能拿到你想要的那张和离书。”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旁边静立的襄苎,“襄苎,给她梳洗换身干净衣裳。”
桑知漪的话像一道有力的光照进绿娥混沌绝望的心底。
绿娥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那双被泪水反复冲刷过的眼眸死死盯着桑知漪,像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掐破了皮,留下几道弯弯的月牙形血痕,她却感觉不到疼。
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冲撞:她说能行!她说我应得的!
“夫人……”绿娥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我跟您回去!我要那张和离书!我要从那个魔窟里堂堂正正地爬出来!我要让那群吃人的豺狼看看我绿娥……不是只能任由他们宰割的牲口!”
桑知漪眼底流露出真诚的赞许,点了点头:“这才像样。记住,你能从火坑里逃出来寻到生路,这份果敢便是你最宝贵的东西,比任何人都强。”
这话无疑给了惊魂未定的绿娥一颗定心丸。
她看着绿娥那双已渗出强烈求生意志的眼睛,给予最实际的承诺:“十五日后,我亲自带你回乡。介时,一切有我安排,无人能为难你。你丈夫,你婆家,乃至你想敲打给你兄弟凑彩礼的所谓‘娘家’,但凡跳出来阻拦的,自有收拾他们的章法。”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的大恩大德!”绿娥浑身剧颤,这一次的眼泪不再是绝望的冰冷,而是烫人的。
她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绿娥这条命以后就是夫人的!为奴为婢,做牛做马,绝无怨言!夫人就是奴婢的再生父母!”
看着眼前女子伤痕累累却终于挺直了些的脊梁,桑知漪心头也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桑知漪心头涩然,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虚岁十七了。”绿娥低声回答。
十七岁!
桑知漪眸光骤然一沉,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拢。
十七岁——正该是承欢父母膝下,或许懵懂憧憬着未来夫婿的如花年纪,却被亲生爹娘用几两贱价换成了牲口,推入那个吞噬她的魔窟,承受非人的折磨。
“安心暂住在我名下的玄月堂,好好将养几日。该给你一个公道的时候,就到了。”桑知漪语气更沉了几分,不容置疑。
车帘掀开再落下,隔绝了外面微凉的晨风。
桑知漪坐在马车不算宽敞的软垫上,襄苎就着车内小几上的温热茶水,小心翼翼地递过来:“小姐,喝口茶润润吧。”
桑知漪接过那温热的瓷杯,浅浅啜了一口。
她轻舒一口气,像是要将胸中那口郁结之气吐出:“今日这事,不能单靠我们几个人去李家沟周旋。”
她放下茶杯,转向襄苎,“得去寻二哥哥一趟。他在衙门任职,正经的官身。由他出面拿着官府文书,带着差役前去主持协调,名正言顺,震慑宵小。单靠我这个内宅夫人带着点仆役去,遇上那些撒泼耍赖滚地求饶的乡野刁民,反倒束手束脚,有理也容易被他们搅三分。”
她心中盘算清晰,兄长桑知胤温文尔雅,待人谦和,却正是一方县衙的实权官身,那张代表朝廷的文书和衙役手中的水火棍,才是压制泼皮无赖最有效的力量。
“是。回府奴婢就替小姐去递话给二少爷院里的管……”襄苎话未说完。
马车帘子被一只手轻轻从外面掀开半幅缝隙。
冷风吹入几分,带着清晨特有的草木清气。
白怀瑾那修长挺拔的身姿出现在车外廊下,正好挡住了斜照进来的阳光。
他一手还保持着掀帘的动作,目光沉静地落在桑知漪的脸上,声音清越,听不出什么波澜:
“去李家沟的事,无需劳动你大哥了。区区一个乡野村夫的腌臜事,何必去扰他清静,徒惹不快?况且知胤性情温和,端方君子,真要遇上那等胡搅蛮缠滚地撒泼的无赖嘴脸,怕是不好招架,反易被那刁民缠住脱不开身。”
他停顿了一下,眸光深邃地望向桑知漪,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交给我去处置,如何?干净利落,一个上午便能将那张夫人要的和离文书,妥妥帖帖送到绿娥手上,绝无半点后患纠缠。”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