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青蘅君夫妇和蓝启仁除了旁观了魏婴的两世,也看清了蓝涣与蓝湛的一生。
那幻境中的画面如走马灯般流转,将两个孩子凄苦的命运赤裸裸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蓝涣幼时,父母尚在。虽不能常见,但他也曾承欢膝下,享受过短暂的温情。可母亲早逝,父亲闭关,他小小年纪便被迫承担少宗主的责任。每日修习礼仪典籍、剑术心法,不得有半分懈怠。累了,无人宽慰;错了,唯有戒尺。
渐渐地,他学会了将真实情绪掩藏在温和的笑意之下,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却也因此看不清人心的真假。
长大后,他待人至诚,却偏信了金光瑶的巧言令色,最终酿成大祸。待真相大白,他才发现自己被利用得彻底,错得离谱。弟弟殉情后没几年,他也郁郁而终。姑苏蓝氏,再无人记得他年少时也曾真心笑过。
而蓝湛,自出生起便未曾体会过寻常孩童的温情,唯有少得可怜的母子会面。他那双眼睛,与母亲如出一辙,叔父蓝启仁唯恐他会重蹈母亲的覆辙,对他管教极严。一言一行都要合乎家规,稍有差池便是重罚。
他自五岁起便不会再犯家规,最终长成了世家楷模,却也成了冷冰冰的玉雕,喜怒哀乐都被束缚在三千条家规之下。
直到遇见魏婴。那个少年肆意张扬,像一束光,硬生生照进了他沉寂的世界。可他不善言辞,总是口是心非,关心的话说出口却成了训斥。
他心有悸动,却因性格内敛和家规束缚,迟迟不敢表露心迹。他始终默默为魏婴付出,却因力量薄弱,眼睁睁看着挚爱一步步走向绝路。
三百戒鞭,三年面壁,十三年问灵,终于等来重逢。可好景不长,魏婴早逝,他亦不愿独活。
蓝启仁垂暮之年,望着冷清的云深不知处,终于明白——自己一生恪守家规,严苛教导,却让最出色的两个孩子,一个因识人不清悔恨终生,一个因情之一字殉道而去。
姑苏蓝氏的家规,终究成了困住他们的枷锁。
幻境消散的刹那,白昭如溺水之人般剧烈喘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那些画面太过真实——她的阿湛,跪在祠堂前,倔强地承受三百戒鞭,即便背上血肉模糊,也不曾出声喊痛;殉情前抱着阿婴尸身无声落泪,眼中星光死寂;阿涣郁郁而终时,眼睛空洞无神……她的孩子们,本该有个美好的未来,却都落得这般下场!
“蓝启仁!”她突然暴起,失去了以往所有的温婉柔和,一掌拍碎身前的案几,木屑四溅,“你就是这样教导孩子的?你竟然那样对阿湛?”
青蘅君还未来得及反应,白昭已转身揪住他的衣襟,眼中燃着熊熊怒火:
“还有你!闭关!闭关!就知道闭关!我的阿涣被逼着当什么少宗主,我的阿湛被教成一块冰雕!他受了多少苦多少痛?你们蓝氏若不会养孩子,现在就把儿子还给我!”
“阿昭……”青蘅君被她推得踉跄后退,后背抵上书架。他从未见过妻子这般失控的模样,那双曾经总是含笑的杏眼里,此刻噙着泪,却透着骇人的狠厉。
“别叫我!”白昭声音嘶哑,心像是被一只巨手血淋淋地撕开,“戒鞭!那可是三百道戒鞭啊!你们是要活活打死他啊!你看到阿湛最后的样子了吗?他抱着阿婴,整个人就像……就像……”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抬手就是一掌劈向青蘅君胸口。
青蘅君又痛又悔,不躲不闪,硬生生接了这一掌,嘴角当即渗出血丝。他抬手擦去血迹,轻声道:“该打。”
“你!”白昭见他这般,微微一怔,更是怒不可遏,反手又是一掌,“现在知道认错了?我的阿湛连句‘喜欢’都不敢说,我的阿涣连真心朋友都分不清!这就是你们蓝氏的‘雅正’?”
蓝启仁跪坐在一旁,面色惨白。他想起幻境中自己垂垂老矣时,望着空荡荡的寒室喃喃自语:“早知如此,当初何必……”
那一刻的悔恨似乎穿透幻境,直达现实,此刻真切地啃噬着他的心。
“夫人息怒。”
青蘅君突然撩起衣摆跪下,握住白昭发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为夫知错。从今日起,阿涣不必再做少宗主,阿湛也不必背那些家规。你要打要罚,我都受着。”
白昭的手被他攥得生疼,却挣不开。她看着丈夫眼眶泛红,下跪的模样,想起幻境里,她离世后,那个跪在龙胆小筑外,日复一日等着见母亲一面的阿湛。
她的手在丈夫掌中微微发颤,眼泪无声滚落。她忽然觉得荒谬,她恨丈夫为了情爱自囚闭关,可她自己呢?她何尝不是被怨恨蒙蔽了双眼,心灰意冷,选择糟践自己的身体,最终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
“我有什么资格怪你……”她声音低哑,指尖深深掐进丈夫的掌心,“我明知你在闭关,明知两个孩子无人看顾,却还是……还是……”
她说不下去了。幻境中阿涣强撑笑意的模样,阿湛跪在龙胆小筑外的身影,都像刀子一样剜着她的心。她为了惩罚丈夫,让他承受失去自己的痛苦,却也让两个孩子承受了最痛的代价。
青蘅君眼眶通红,额头抵上她的手背:“阿昭,不是你的错……是我……”
“闭嘴!”白昭猛地抽回手,眼泪却落得更凶,“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阿涣被教得小小年纪学会隐藏情绪,阿湛连哭都不让哭!我们两个……算什么父母?”
她踉跄后退几步,忽然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阿昭!”青蘅君心中一痛,想上前阻拦,却被她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这一巴掌,是打我自己蠢。”她声音嘶哑,“为了跟你赌气,连孩子都不要了……我比你还该死!”
青蘅君将她颤抖的身子揽入怀中,声音发哽:“现在还不晚。长泽家的小公子还在,我们的阿湛…还有机会学会怎么笑,阿涣也会好起来的。”
白昭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口。
蓝启仁站在一旁,喉间发紧。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恪守家规、严苛教导,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逃避?
他自幼丧父,由兄长一手带大。当年兄长闭关时,他不过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哪里懂得如何教养孩子?只能照着家规一条条地教,生怕行差踏错。
他怕阿涣和阿湛像兄长一样为情所困,怕他们重蹈兄嫂的覆辙,所以用最严苛的标准要求他们——背错一个字要罚抄,行止有差要面壁,连抹额歪了都要训诫。
可如今想来,他何曾真正了解过两个孩子想要什么?阿涣总对他笑得温润,可那笑意从未达眼底。阿湛更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封存在那张冰冷的面具之下。
他以为是在保护他们,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最伤他们的那个人。
白昭挣脱青蘅君的怀抱,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转头看向蓝启仁的目光仍带着怒意,冷笑道:“启仁现在可明白了?你那套家规,养出来的不是君子,是……”
“是行尸走肉。”蓝启仁沙哑地接话,突然俯身,深深一揖,“兄长,兄嫂…是启仁的错。我没教好两个侄子……”
青蘅君轻叹一声,上前扶起弟弟:\"不全是你的错。根源是我这个做父亲的...\"
他的弟弟身形挺拔如松,却莫名显出几分单薄。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此刻有些松散,垂下一缕青丝贴在脸颊边,更显得那张年轻的面容上满是疲惫。
他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心中无比愧疚。藏色说的没错,他自私自利,不负责任,将所有责任扔给弟弟,却忘了当初他闭关时,弟弟还不到十七岁,如今也才二十有五。弟弟早已到了娶妻的年纪,却因自己的原因,始终没有去找命定之人。
“启仁,兄长对不起你。”青蘅君扶住蓝启仁肩膀的手微微收紧。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是想着怎么改变。”白昭打断道,声音已不似方才尖锐。
正当三人情绪稍稍平复,忽然听见“嗡”的一声剑鸣——崔雪回冷笑一声,腰间佩剑铮然出鞘,直指蓝启仁鼻尖:
“蓝启仁!你这个混账?我家阿婴在幻境里被你骂‘顽劣不堪’的时候才多大?十五岁!你有真正去了解他的处境吗?
什么狗屁‘未知全貌,不予置评’,从始至终,只有阿湛一个人做到了!我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你人不错!”
她步步紧逼,“你身为师长,在听学时就处处针对,甚至当众说他迟早自食恶果,后来更是不问青红皂白,说他是邪魔歪道——这就是你们蓝氏的雅正?”
蓝启仁被这凌厉的剑气逼得后退半步,额角渗出冷汗。幻境中那个被他厉声呵斥的不羁少年,最终变成虚弱不堪的模样,与阿婴天真烂漫的小脸重叠在一起,让他胸口发闷。
“我……”他喉结滚动,最终深深一揖,声音沙哑:“藏色,长泽,对不住!是我着相了!”
崔雪回手中长剑寒光凛冽,剑尖直抵蓝启仁肩头,连点三下,每一次都刺破衣袍,在皮肉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这一剑,是为阿婴被你当众斥责‘顽劣不堪’!”
“这一剑,是为你不分青红皂白,认定他是邪魔歪道!”
“这一剑,是为他前世死后,你仍觉得他咎由自取!也是为他重生后,你仍对他疾言厉色!”
蓝启仁不避不让,硬生生受了这三剑,肩头渗出血迹,却只是闭了闭眼,低声道:“该受。”
魏长泽见状,上前一步,轻轻按住崔雪回的手腕,温声道:“阿回,够了。”
崔雪回眼眶泛红,握剑的手微微发颤,咬牙道:“不够!他凭什么那样对阿婴?他——”
“不全是他的错。”魏长泽叹息一声,目光沉静地看向蓝启仁:
“江枫眠布局太深,步步为营,将阿婴塑造成顽劣不堪的形象。世人皆被他蒙蔽,以至于后来他儿子颠倒黑白时,众人竟都信了那番忘恩负义的鬼话。这世间人心险恶,是非难辨,连阿婴自己都深陷其中看不清真相,我们又怎能苛责旁人?”
崔雪回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怒火未消,但终究没有继续动手。她冷冷盯着蓝启仁,一字一顿道:“蓝启仁,你给我记住——若你再敢那样对阿婴,我绝不会只刺你三剑!”
蓝启仁沉默片刻,郑重点头:“……我记下了。”
崔雪回这才冷哼一声,收剑入鞘,转身走到魏长泽身旁,胸口仍因怒意而微微起伏。魏长泽轻轻揽住她的肩,低声道:“好了,气也撒了,该想想怎么护着阿婴了。”
崔雪回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情绪,目光转向青蘅君,语气仍带着几分冷意:“你们蓝氏的家规,我不评价,但若再让我知道你们用那些条条框框束缚阿婴和阿湛,我绝不客气!”
青蘅君苦笑一声,拱手道:“藏色放心,经此一遭,我们……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白昭站在一旁,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最终轻叹一声,走到崔雪回身旁,低声道:“雪回,我向你保证,只要我还活着,阿婴绝不会再受半分委屈。”
崔雪回看着白昭,眼中的怒意渐渐被酸涩取代。年少时,她们曾一起夜猎、一起饮酒,白昭姐姐总是笑得温柔,两人情同姐妹,没想到再见却是如今这番光景。
白昭突然红了眼眶,声音哽咽:“可惜……我死得太早,没能护着阿婴。我的傻阿湛……明明那么喜欢他,却连一句喜欢都不敢说,前世连人都没护住……”
崔雪回心头一痛,猛地将白昭抱住:“昭姐姐,不怪阿湛…是我们做父母的都没尽到责任……”
白昭在她肩头颤抖着摇头:“我若多活几年…阿湛就不会被教成那样…他明明那么像我的……”
两人相拥而泣,仿佛要把幻境中所有的遗憾都哭出来。魏长泽和青蘅君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眼中满是愧疚。
良久,崔雪回才松开白昭,替她擦了擦眼泪,勉强笑道:“好了,如今我们都还在,总能弥补的。”
白昭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闪着泪光:“多亏阿婴的丹药,我终于能好好活着…能亲眼看着阿湛长大,看着他学会如何去爱…”
说着,她突然顿了顿,表情微妙起来:“等等…这么说来,我们岂不是…”
崔雪回一愣,随即也反应过来,忍不住破涕为笑:“还真是亲家!你那傻儿子为了我家阿婴连命都不要了!”
白昭又哭又笑地捶她:“你还笑!我那傻阿湛…连殉情都做得出来… ”
崔雪回握住她的手,认真道:“从今往后,我们一起看着他们。不论是阿婴还是阿湛...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白昭含泪点头,突然想起什么,眼睛倏然一亮:“那你说…现在阿婴才四岁,阿湛五岁…我们要不要订个…”
“打住!”崔雪回立刻板起脸,“让他们自己发展!你可别教阿湛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可是清楚的记得,重生后的阿婴“身娇体软”,被阿湛保护的滴水不漏,而且…还时常起不了床。
很明显,他儿子是…咳咳…那个。这一次,一定要自然发展,她相信他儿子定能扳回一局。
“我哪有!\"白昭不服气地反驳,“我顶多…教他多笑笑,多说说话…”
两个母亲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光,心中在打什么“小算盘”,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