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罗索科和他的亲卫本就不是非凡之辈,加上他们不过区区两人,隐藏起来很是方便,使得他们潜入停尸间的过程格外顺利。
不过,罗索科将军还是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外围的岗哨布置得很严密,看得出来即便周围都是友军,德雷克也没有放松警惕。但来到停尸间这一带的时候,这里的岗哨相比要松散得多,像是有人提前支走了这里的看守一样。
切尔斯基属军此次虽然经历了多场战事,与罗索科麾下的部队一样,几乎经历了平叛战争的每一处凶险战场。但因为德雷克用兵格外谨慎,且舍得砸炮火军资的缘故,伤亡并不算重。仅有三十余人阵亡,所以遗体基本一个帐篷就能摆得下了。
乍一看帐篷内是一片漆黑,似乎是无人之地,但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一点若有若无的火光闪烁其中,应该就是德雷克了。
“这家伙偷偷摸摸地跑来这里做些什么···”
一声嘀咕,罗索科将军刚准备伸手撩起帐篷的门帘,一柄利刃便从帘子后面伸了出来,横在了他的脖子上面。
罗索科的护卫吓了一跳,正欲拔刀应战,却被罗索科抬手阻止——他的战斗经验何其丰富,一眼就看去这柄刀的主人并没有攻击的意图,只是不欢迎他来到这里,从而做出了些许警告罢了。
“冒昧来访,还请见谅,德雷克将军。”
罗索科将军对着帐篷能轻声呼喊道,十多秒的沉默之后,德雷克低沉的声音才从帐篷内部传了出来。
“放他们进来吧,亚乌斯。”
得到德雷克的命令,门帘后面的护卫才放下了横在罗索科将军脖子上的利刃,并将门帘撩起,示意门外的两人入内。
趁着进入的时间,罗索科用余光观察了下德雷克的这名代号裂牙的护卫——防尘面罩嘴部的透明塑料壳之后清晰看见对方嘴部的撕裂伤,露出下方的部分牙齿,很是骇人,应该就是此人代号的由来。
种族方面看不到明显的特征,但按照罗索科的经验,他基本可以确定这是一名骏鹰而非乌萨斯人。
转过裂牙的身后,罗索科看到德雷克刚从一名牺牲士兵的遗体前起身,同时将一本厚重的册子合了起来,夹到自己的胳膊下面。
罗索科带着和善的微笑走近,再次用余光瞥了眼周围的状况——牺牲士兵遗体旁边的桌子上还摆着一张像是人物档案之类的纸张。
“德雷克将军深夜来此,应该不是来处置战后的抚恤工作,登记牺牲士兵的状况的吧?”
如果是战后的抚恤工作,这里必然不可能只有德雷克和他的亲卫裂牙,肯定还有其他的军队文职人员存在的。
至于另一种可能——就是德雷克是来这里装样子,祭奠士兵,收拢人心,似乎也说不太通。因为如果德雷克是为了收拢人心从而跑来做戏的话,肯定不会这样偷偷摸摸地来的。
“无用之事,一些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罢了。倒是罗索科将军,到底有什么事情,非要到这里来打扰老夫的清净呢?”
“自我安慰么···”
德雷克的语气平淡,隐隐有一种不善的意味在其中,但罗索科也不畏惧,而是走到那具士兵遗体旁边的桌前,大致扫了一眼桌上的人物档案。
“德雷克将军,是在记录这些牺牲士卒的生平往事?”
“······”
“不止是个人生平,包括他们此次战役中的阵亡原因,还有他们的家庭状况,以及我本人的一些抚恤、照顾计划,都会被记录下来。”
“这样啊···那这也不能算是无用之事?毕竟将军这里记录了相关事宜,那您麾下负责后续抚恤工作的文职人员知晓此事后,也会因此紧张起来,不敢有任何敷衍拖延,漂漂亮亮地把事情办好。这也算是对牺牲士卒最好的交代了,不是么?”
“···不会,老夫麾下负责抚恤工作的都是老夫的心腹,知晓老夫的好恶,所以办事一向积极。其实早在老夫今晚过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将相关统计工作什么的都做好了,你所看的那份档案,就是他们的工作结果。”
“如老夫所言,这就是单纯自欺欺人的行为罢了···他们是老夫的士兵,因老夫的命令奔赴战场,却不幸战死。故而老夫觉得,我若是不能铭记他们的名字和事迹,必然心中有愧,因此而煎熬。所以才会来走这一趟,做些虚伪的记录。”
“······”
对于德雷克充满自嘲意味的回答,罗索科将军沉默几秒,随后清了清自己的嗓子,严肃却又温柔地问道:
“我如果没猜错的话,将军过去,表面上是某个海洋阿戈尔文明国度的元帅。实际上应该是因为‘大静默’事件临时转的军职,并非真正久经战阵之人?”
此话刚一出口,罗索科便有些后悔了——不是担心戳到德雷克的痛处,而是意识到自己的逻辑存在一个极大的漏洞。
只是罗索科还没来得及更正,德雷克将摇了摇头,淡淡答道:
“不是,老夫最早于二十二岁从军,二十四岁便因为家门和资历转升校尉,随后活跃于祖国的各个平叛战场之上。细数老夫的整个人生,算算年月,基本一半的时间都是在战场上度过的。你也是看过老夫在东境的战事经历的,怎么会认为老夫是个战场阅历不足的‘新兵蛋子’呢?”
听到这里,罗索科是欲言又止,而德雷克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絮絮叨叨了起来。
“我知道你刚才的问题是想说什么,罗索科将军,你是想提醒老夫慈不掌兵。战场上哪有不死人的,若是因为畏惧士卒牺牲便开始优柔寡断,往往就会导致更加惨痛的结果···谢谢你的委婉言语,但这个简单的道理,老夫还是明白的。”
随后,德雷克顿了顿,继续说道:
“罗索科将军还记得今晚老夫在军帐中斥责第三集团军那名少将时,所提到的关于国家‘大势’的话题么?”
“如我所言,受泰拉国际形势的影响,再从乌萨斯自己的历史中吸取教训。乌萨斯需要进行工业的整改,完善国家律法秩序,并尽力扭转对感染者的偏见与迫害。如此大势之下,乌萨斯的崛起既是必然,也是必须。”
“不论是为了乌萨斯的国家尊严,还是普通平民的生活物资,乌萨斯都必须走上这条道路,翻开这个历史的新篇章。”
“只是,不管这个篇章再怎么正义、再怎么崇高、再怎么不可动摇,它本身也太过宏大了,宏大到它只是轻轻挪一挪身子,就会在不经意间碾碎数以千计的生命。”
德雷克轻叹口气,伸手抚摸着怀中的厚重笔记本,沉声说道。
“乌萨斯的历史篇章当中,如今日平叛战争这样的损失都已经算是少的了。过去乌萨斯依赖源石出口和源石工业的时候,又有多少感染者的生命被当作柴薪给燃烧掉了?先帝时期,就为了给乌萨斯开辟一个光明的未来,又有多少先烈付出了他们的生命?”
“我们再往未来讲,如今乌萨斯正在进行工业转型。未来又会有多少人的工作技艺被新工业淘汰,最终因为无法及时适应时代,从而落得个穷困潦倒的结局,甚至是因此丢掉性命?”
“罗索科将军,你去圣骏堡的下城区看过么?”
对于德雷克的突然询问,罗索科将军微微一怔,然后微笑着答道:
“当然是去过的,不止是圣骏堡的下城区,乌萨斯所有的城市,哪怕是东境的切城、斯城乃至于雅尔茨,甚至还有雪原上零散分布的数百个村落,大多数我都是去过的。”
“所以,罗索科将军想必也对乌萨斯的民生之艰辛,有一个大概的认知了?”
对于德雷克的询问,罗索科无奈笑了一声,点了点头,没有更多回应。
“我也一样,罗索科将军,尤其是过去在我的祖国,我早年率领麾下军队奔赴国家各地平叛的时候,也曾见过很多东西。见过那些国家‘大势’——不论是正义的还是扭曲的,会给我们的民众带去多么沉重的伤害。”
“乌萨斯的大势固然重要,但大势也不只是‘乌萨斯’三个字本身而已,它的根本,其实是由乌萨斯中的每一个人民个体一起累积叠加而成的,不是吗?”
“我们做有些事情固然是为了国家层面的大势着想,但绝不可以忘记了身为大势根本的乌萨斯亿万子民。国家的‘势’一旦脱离了它的根本,必然会造成极为惨痛的反噬——高卢,乃至于···我的祖国,都是血淋淋的现实例子。”
“所以···老夫来这里记录这些阵亡士兵的故事,做这份‘备忘录’,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警醒我自己——我奋斗的目的何在?我奋斗的根本为何?谁才是真正值得我付出一切的存在?到底是乌萨斯或是勒迪尼斯的国家名号,还是组成这个国家的千万生灵?”
“只要我时刻谨记这些东西,明晰自己的初心所在。我便能找到那条绝对正确的道路,将事情办的更漂亮、更完美,为乌萨斯积累更多的‘大势’。”
德雷克的话,让罗索科将军有些发愣,怔了许久之后,罗索科将军像是才想起了什么,向德雷克问道:
“你就这么确定你的路是正确的?确定自己的路是乌萨斯真正的大势所在?”
“当然,这可是乌萨斯上亿人民的共同愿景。只要能有一个目标将如此庞大数目生灵的力量汇聚起来,它就会碾碎路上一切尝试违抗它的敌人。不是那些守旧派的大公,还是为了揽财而无所不用其极的新贵,都将在大势的作用之下,被碾为齑粉。”
对于德雷克的回答,罗索科将军轻笑一声说道:
“你所说的‘违抗者’,究竟是你所言大势的违抗者,还是你的违抗者呢,德雷克?”
“只要我顺应时代,主动化身为大势的一部分,去引导汇集乌萨斯人民的力量。那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
“你这话···真有几分唯我独尊的味道了,德雷克。”
“错了,罗索科。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大势从来不是可以违逆的东西,真正独尊的不是我,而是我所依仗的大势,说得难听一点,我不过是在‘狐假虎威’罢了。”
德雷克轻笑着回应,罗索科也是点了点头,随后他脱下帽子,对着德雷克微微颔首说道:
“感谢你的启发与解答,德雷克将军,我想,我也的确该去我的营地那边,做一些相似的事情了。”
在德雷克的目送之下,罗索科与他的亲卫逐渐远去,回到自己的营盘中后,罗索科的亲卫终于是忍耐不住,和罗索科说道:
“这位德雷克将军的言语,和当年的孔迪亚,还真有许多共通之处,将军,只希望他未来,不会迎来和孔迪亚一样的结局吧···”
对于亲卫的担忧,罗索科却是果断摇了摇头,随后笑着说道:
“这你就错了,鲁卡,德雷克和孔迪亚从根子上就不是一类人。德雷克看事情比孔迪亚要清楚太多,像他这类人,路只会越走越正,而不会像孔迪亚一样,反而从正路上逐渐偏歪出去。”
说着,罗索科顿了顿,说了一句让他的亲卫感到毛骨悚然的话语:
“硬要说的话,德雷克其实和先帝更像一些···尽管他们根本性的初衷可谓是天差地别,但也不妨碍他们成为‘同一类人’。”
“······”
眼看着亲卫被自己吓到,罗索科也是摇了摇头,内心感慨——如今年轻人的心理素质,真是越来越差了。
“行了,孔迪亚伏诛,第四集团军即将迎来一次彻底的整改,陛下交给我们的任务已经达成,也是时候回圣骏堡了。”
“哼,也不知道老夫出来的这段时间,约瓦克那家伙是不是又借着他司令的表面头衔和戈东诺夫的支持到处乱伸手。等我回去,若是真发现他趁我不在又搞了什么小动作,老夫可不会再做退让,必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