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醋坊的清晨总是从凌晨三点开始忙碌,只因为古法酿醋发酵过程需要严格控温,凌晨气温较低,尤其是夏季,这样的温度利于控制发酵环境,避免高温影响品质。
因为贺耀宗大病初愈的缘故,贺家姐妹出于心疼父亲的缘故,再加上贺秀英已经嫁作人妇,所以经过商议,这凌晨的工作就落在了贺秀莲的身上。
贺秀莲用闹钟给自己定好了时辰,到点准时从床上爬了起来,她轻手轻脚的起床,害怕动作过大一个不小心吵醒熟睡中的父亲。摸黑穿好了衣服,借着月光走到了院子里,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弥漫的醋酸味,这是她从小最熟悉的味道。
醋坊里,十几个大缸整齐排列,缸口覆盖着高粱杆编制的盖子。贺秀莲熟练的掀开其中一个盖子,一股浓郁的醋香扑面而来。她俯身观察缸中醋醅表面形成的菌花,那是一层薄如蝉翼的乳白色膜状物,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这缸的花子发的真好。”
贺秀莲轻声自语,用特制的竹片轻轻拨开菌花,舀出一勺琥珀色的液体,她小心的尝了尝,酸味醇厚中带着回甘,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果香。
贺耀宗每天定时的生物钟,从小闺女爬起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再就睡不着了,索性也爬了起来。庄户人家的忙碌已经成了融入到骨子里的一种习惯。
他披上了外套,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院子里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朦胧中他看到女儿纤细的身影在醋坊里忙碌,动作熟练而轻盈。贺耀宗忍不住笑了笑,心想这丫头倒是越来越像她娘了,做起活儿来一丝不苟的。
贺秀莲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见是父亲,连忙放下了手中的竹勺,关切的问道:
“爹?您怎么起来了?叶大哥说了,您这是积劳成疾,让您得!多休息!”
“躺不住啊!”
贺耀宗摆了摆手,走到醋缸旁,低头嗅了嗅,然后说道:
“嗯,这缸的菌花发得不错,酸香也正!”
贺秀莲嘿嘿笑了笑,掀开了一旁的竹帘,指着那缸醋说道:
“爹,这缸“夏伏”可以摘了,菌花已经开到了缸边,酸度正好!”
贺耀宗满意的点了点头,对着小女儿夸赞道:
“秀莲,你这“看花摘醋”的本事,比你大姐强多了!”
所谓的“看花摘醋”是华夏传统酿醋工艺中的一项核心技艺,主要用于判断醋醅发酵的成熟度和醋液的品质,决定何时进行“淋醋”(提取醋液)的关键步骤。
酿醋师傅会定期观察醋醅表面的菌花状态,首先是通过颜色来辨别,乳白透亮为佳,若发暗或杂色则需要调整温度湿度。
其次是通过气味来辨别,正常发酵应有醇厚的酸香,若是发臭或刺鼻,有很大的概率就是发酵异常,基本上这缸醋也就废了。再就是触感,轻触菌花的时候,优质菌花柔韧,劣质的易碎或粘手。
摘醋则是指根据菌花状态判断最佳淋醋时机,菌花饱满时说明醋酸转化充分,此时淋出的醋酸味柔和,回味甘甜。
要是菌花变薄或是下沉,这时候需要立即淋醋,要不然过酸或变质,这缸醋就砸在手里了。
看花摘醋的本事都是依赖代代传承的经验,无法用仪器替代。老醋匠能通过菌花的细微变化预判醋的风味,确保每一缸醋的品质稳定。
贺秀莲从小就跟在她父亲身边,传承了这门手艺。如果不外嫁,她在柳河镇就是名副其实的贺家老醋的传承人,只依靠这一门手艺,足以养活全家。
在父亲的打下手下,贺秀莲开始了今天的劳作,她动作麻利的将成熟的醋醅舀入布袋进行过滤,贺耀宗则是负责将滤出的醋液倒入大锅中开始熬煮杀菌。灶糖的火苗欢快的跳跃着,映红了贺秀莲的脸庞。
贺耀宗一边搅动着锅中的醋液,一边对贺秀莲叮嘱道:
“秀莲啊,昨个叶师傅临走的时候,我交代他今天过来拿醋,呆会儿你记得给他挑一坛好的。”
贺秀莲忙碌的手突然一顿,耳根悄悄的红了,有些羞赧的说道:
“知道了爹,我给叶大哥准备了一坛三年陈的。”
贺耀宗的眉毛一挑,对着小闺女打趣道:
“三年陈?那可是咱们家留的宝贝,平时连你舅舅来我都舍不得给。”
在后世也许三年陈的老醋稀疏平常,可那是物资充裕的年月。当下正是计划经济的时候,所以窖藏的三年陈老醋,显得格外弥足珍贵。
贺秀莲因为羞涩的缘故,声音越来越小,手里的动作却格外的麻利。她轻声说道:
“爹,叶大哥帮了咱们家那么多忙,尤其是你这次病倒。我和大姐当时都六神无主了,要不是叶大哥,后果不敢想象。所以啊,您就别纠结压箱底了。”
贺耀宗看着女儿羞涩的模样,知道她现在一颗心都拴在叶晨的身上。他思索了片刻,回屋一趟,取过了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是一块黑褐色块状物,笑着说道:
“秀莲你看,这就是咱家的命根子,醋曲!”
贺秀莲屏住呼吸看着这块不起眼的曲块,她自然知道这是贺家代代相传的宝贝,平时贺耀宗都是藏起来的,用七十二味中草药秘制而成。
在晋西这块地界,每个醋坊的曲种配方都不同,是各家的不传之秘,贺秀莲心中有些纳闷儿,不知道父亲今天为什么会把它给拿出来。
贺耀宗看了看女儿疑惑的面孔,笑着说道:
“等将来你出嫁……等将来你接手贺家醋坊,这个就得传给你了!”
贺秀莲能够感受得到父亲的浓浓舔犊之情,她笑着说道:
“爸,不管将来我做什么营生,都会尽量争取把咱家酿醋的手艺给传承下去。”
晨光微熹时,叶晨挎着药箱踏进了贺家院子。刚一进院门,就被扑面而来的醋香裹了个满怀。这香气不似寻常醋坊那般刺鼻,反而带着股醇厚的粮食香,隐约还能嗅到一丝药草的清苦。
贺秀莲正在院子里翻晒醋糟,见他来了,忙放下木耙迎上来。她鬓角还沾着晨露,蓝布衫袖口高高挽起,露出晒成小麦色的手臂,笑着打招呼:
“叶大哥,你来了。”
叶晨觉察到一直打量着姑娘貌似有些不大礼貌,挪开目光后说道:
“我过来复诊来了,贺叔今天的气色怎么样?”
贺秀莲瞄了眼屋里的方向,笑着说道:
“多亏了你开的方子,我爹现在都能下地帮着忙活了……”
“小叶来了?快进屋,秀莲啊,把新淋的头醋盛一碗来!”贺秀莲的话还没说完,屋里就传来了贺耀宗中气十足的吆喝。
醋坊里,贺耀宗正在往醋缸上贴红纸,见到叶晨进来,他指着刚封坛的醋笑着说道:
“小叶你来的正好,这缸“夏伏醋”今早刚摘的花!”
叶晨对于晋西老醋自然是不会陌生,他放下了药箱,接过贺秀莲递来的粗瓷碗,琥珀色的醋液在碗中轻晃,竟泛着蜜糖般的光泽。
他浅尝了一口,酸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喉头却涌上清甜。这种独特的口感让他眼前一亮,开口道:
“好醋,这后味怎么像?”
“像枣花蜜是不是?”
贺秀莲抿嘴一笑,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展开后里头躺着几块结晶的野蜂蜜,在晨光中像琥珀般透亮,她轻声道:
“叶大哥,我按照你教的,发酵时加了点崖蜜。”
就在这时,贺耀宗突然咳嗽了两声,叶晨赶忙搀着老汉来到了里屋的炕桌处坐下,取出脉枕放在桌上,说道:
“贺叔,我再帮你把把脉!”
三指搭上腕间,叶晨的眉毛渐渐舒展,他从药箱里取出个油纸包,笑着说道:
“叔,您这肝脉平稳多了,就是肾气还有点虚,这是我新配的六味地黄丸,用黄酒送服最好!”
一听到酒字,贺老汉顿时来了精神头,这段时间生病,被家里俩闺女看的严,他可是有日子没小酌了,馋的很,赶忙对着外屋吆喝道:
“家里没黄酒了,别的酒送服效果也应该是好的。秀莲啊,快把床底下那坛……”
“爹!”
贺秀莲抱着一坛子醋从后院进屋,她气鼓鼓的对贺耀宗说道:
“自己身子什么毛病自己不知道啊?叶大哥,服药期间忌酒,你再这样,我就把你的酒给送人!”
贺耀宗明显就是个女儿奴,被贺秀莲不客气的呵斥弄得讪讪一笑。叶晨在一旁忍俊不禁,贺老汉接过药丸,对叶晨小声嘟囔着:
“小叶啊,秀莲这丫头口直心快,就是管的比较宽,你别放在心上,这孩子过了门儿,那可绝对是个好婆姨!”
“爹!”贺秀莲都要气死了,脸颊羞得跟红苹果似的。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三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叶晨看着贺秀莲手忙脚乱的给父亲倒茶的背影,突然注意到不远的柜橱上放着本自己前些天送她的中医入门书《汤头歌诀》
书页已经被翻看的卷了边。
叶晨轻笑了一声,指了指那本书,对着贺秀莲开口道:
“秀莲啊,四君子汤背全了吗?”
叶晨的突然考较让贺秀莲有些慌神,手一抖茶水溅在了桌上,她忙乱的用袖子去擦,因为紧张的缘故,耳尖红的像院子里的枸杞,磕磕巴巴的背诵道:
“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茯苓……茯苓……”
贺秀莲一个人背的时候,自觉滚瓜烂熟,可没想到被叶晨这么一考较,却背不上来,她急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叶晨对这个场景其实并不陌生,小时候被老师考背课文,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他笑着递给贺秀莲一块水果糖,然后说道:
“秀莲,别紧张,放松心态慢慢想,可以想起来的。”
被叶晨这么一开解,贺秀莲不那么紧张了,捋清了思路,从头到尾又背着往下顺,终于把四君子汤背了下来,笑容甜的跟蜜似的。
贺耀宗捧着茶碗,眼睛在两人之间转了转,突然起身,貌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声道:
“哎呀,我忘了给西头的醋缸翻醅了。对了,小叶,晌午在家吃饭啊,有醋椒鱼!”
贺老汉离开后,叶晨在屋里指导贺秀莲最近的学习。只能说这姑娘真的是很认真,看着她写的密密麻麻的作业,朗诵着自己送她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叶晨觉得自己的这片苦心没有白费,对于改变这个姑娘凄苦的命运又多了三分把握。
叶晨坐在贺秀莲的对面,从药箱子里取出了几本别的书,对着贺秀莲说道:
“秀莲啊,这几个月以来,你的基础打得很牢固,这很好。从今天开始,我们可以学点别的不一样的知识了,这是《初中代数》和《实用语文》,还有《基础会计学》!”
这时候搞到书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就只是这几本,叶晨还费了很大的功夫,县图书馆的那些藏书都被他给翻烂了,他打算过些日子,抽空再去趟市里,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的教材。
贺秀莲好奇的拿起了桌上的书翻了翻,里面满是表格、公式和数字,看的她头晕眼花。数学一直都是她最畏惧的学科,小时候每次算数课,她都如坐针毡。她有些不自信的说道:
“叶大哥像,这个对我来说有点难了,我怕我学不好。”
叶晨看出了贺秀莲的紧张,只不过作为一个曾经的资深教授,他最擅长的就是教学生了,他笑着安慰道:
“秀莲,别怕,有我呢。咱们一点一点的从最基础的学起,我先教你加减法,然后是乘法口诀。赶集的时候卖醋记账,你可以把学到的知识理论结合实际,练得多了自然也就入门了,没那么可怕的。”
贺秀莲咬了咬嘴唇,最终点了点头。她不想让叶晨失望,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只做个会酿醋的姑娘,那样会让她觉得自己配不上叶晨。
接下来的日子里,贺秀莲的生活被学习和劳动给填的满满的。白天在醋坊干活时,她会把叶晨传授的知识点和公式反复的默背;晚上就着油灯,她一遍遍的练习着叶晨给她出的那些数学题,直到眼皮打架了才肯休息。
一个月后的某天傍晚,贺秀莲兴冲冲的跑到知青点来找叶晨,把他单独叫了出去,她拿出了一个账本,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红,兴奋的说道:
“叶大哥你看,这是我按照你教给我的办法记的账!”
叶晨接过了账本翻看,发现是醋坊的收支记录,与以往杂乱无章的记事不同,这一次醋坊的每一笔收入支出都清晰的被贺秀莲列在表格里,还分了类别,最后甚至做了个简单的盈亏计算。
叶晨不由得在心中感慨,仅仅只学了一个月的基础会计学,就能做出收支余额表了,这姑娘得多有灵性和刻苦啊。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被孙少安那个王八蛋给pUA成了牛马,嫁到双水村那个穷乡僻壤,最后被累到吐血身亡,哪怕是临终之前,她都因为孙少安的各种推诿阻拦,基本没怎么回过家。麻麻批的,真恨不得捶死这个王八蛋!
叶晨压抑着内心的愤懑,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给这个认真学习的姑娘提供着情绪价值:
“秀莲,这都是你做的?这也太厉害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村里会计的手笔呢!”
贺秀莲被逗笑了,她用力的点着头,眼睛里闪烁着自豪的光彩,说道:
“叶大哥,我用你教我的复式记账法重新整理了家里的账本,还算了算上个月的利润,爹看了直夸我记得清楚呢!”
叶晨翻看着手里的账本,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贺秀莲的字迹虽然还带着些许稚气,但已经相当的工整,最重要的是自己当初的话她听进了心里,不仅学会了记账,还举一反三的应用到实际当中。
叶晨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对着贺秀莲夸赞道:
“秀莲你真的太棒了,照这个速度学下去,怕是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赶上村里会计的水平,帮着计算生产队的工分了呢。对了,我教你的打算盘,你练的怎么样了?”
贺秀莲嘿嘿一笑,目光炯炯有神的望向叶晨,说道:
“我按照你教我的珠算口诀,每天晚上反复不停的练习,虽然还做不到盲打,但是理清账目还是做得到的。叶大哥,你看我的手指头都磨出茧子来了!”
看着贺秀莲手上的薄茧,叶晨对于这个坚韧不拔的姑娘更是喜欢。这样勤劳努力的姑娘,要是还重蹈上一世的覆辙,那叶晨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他思忖了片刻后说道:
“秀莲,加油,今天咱们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白费的。继续努力,等到把你的基础夯实,我会教你别的科目。知识改变命运这绝不是一句空话,早晚有一天我要带着你离开柳河镇,奔向更广阔的新天地,咱们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