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绪与安禄山本就谈不上什么父子之情,独孤问说杀了安禄山可谓正合他意,口中骂一声:“老贼欺我太甚!”
他此刻虽然拾回新亭侯,却绝无上前决死拼命的意思。
对江朔和独孤湘而言,安禄山伏诛是天大的好消息,但此刻殿内的情景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尤其是北溟子与独孤问诈死之后又在此假扮安禄山,究竟所谓何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独孤湘率先开口道:“爷爷,你们杀了安禄山为国立了大功,何不昭告天下,却在这里扮这老贼作甚?”
安庆绪也在心中暗自盘算,去岁末安禄山突发疾病,闭门不见任何人,他原以为是安禄山在密谋传位三弟安庆恩之事,现在想来就是那个时候裴旻与独孤问杀了安禄山并悄悄扮作他的样子,今日是正月初五,如此算来不过十天左右。他不知眼前的裴旻是北溟子所扮,只道是裴大将军本人。
北溟子道:“朔儿,你既不肯夺他李唐的江山,我们便让安禄山来夺,等燕军灭唐,你再取而代之,便不为不义了。”
江朔惊道:“帝王非我所愿,且人心思唐,怎可反助安贼为虐?”
独孤湘也道:“前辈,你们还知道吧?郭子仪与李光弼在关中与河东连战连捷,马上就要攻取潼关了,一旦斩断潼关要冲,收复两京便在眼前了。”
独孤问道:“嘿嘿,朔儿也是李唐后嗣,我们不过是让安禄山做他的牙人老本行,先予后取,便如王莽篡汉后光武帝再灭之以复兴大汉,有何不可?”
江朔不知如何接口,独孤问继续道:“至于战局么……先前燕军节节败退不过是诱敌深入,潼关便是最后的饵药,只要郭子仪敢吞饵,便可一举歼灭唐军主力。”
江朔和独孤湘听了面面相觑,一时无法判断独孤问所言是真是假。
江朔道:“独孤前辈,你们这样做天下生灵徒遭涂炭之苦,非侠义道所当为啊……”
独孤湘也道:“爷爷,你就这么想要朔哥当皇帝么?做个逍遥的江湖游侠有什么不好?”
独孤问道:“傻湘儿,做皇帝有什么不好?你朔哥做了皇帝,你便是帝后。”
独孤湘听了脸一红,独孤问却自顾自说下去:“想当年我独孤家何等显赫?独孤信为周、隋、唐三朝国丈,元贞皇后乃太祖武皇帝生母,然而本朝建极以来,独孤家逐渐式微,我那傻女儿更是嫁了个平头百姓……”
独孤湘道:“我觉得我阿耶挺好的……”
独孤问粗暴地打断道:“不好!当然不好!只有与皇家结为姻亲,才能恢复我独孤家往昔的荣耀!”
独孤湘从小只知爷爷是个不落凡尘的名士,自己阿耶与阿娘门第悬殊,若非爷爷开明,绝难成佳偶,却不料他真实的想法竟是如此这般,垂泪道:“爷爷,你既如此想,当初又为何应允了阿娘与阿耶的婚事?”
独孤问恨恨道:“葛如亮那小子不过看起来老实,其实鬼得很,当年木已成舟,我若反对不过徒增笑柄,又有何用?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后来北溟子从吴筠处打探出朔儿的身世,他和贺知章一起去招李白入朝,其实是为了朔儿,那日朔儿落水,也是他暗命空空儿救人……”
江朔一惊,道:“如此说来,难道……”
独孤问道:“不错,从彼时起,我们便开始擘画今日的一切了。”
江朔听了只觉寒凉彻骨,人的执念竟至于斯。
安庆绪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溯之,难得两位前辈替你计划得如此周详,你又何必推辞?”
江朔并不回应安庆绪的虚情假意,对北溟子与独孤问叉手道:“天下绝非棋局,苍生更不应该做棋子,我不愿入局,还请两位前辈莫再苦苦相逼。”
北溟子冷笑道:“独孤丈,时至今日,你终该死心了吧,早日改弦更张,你便是要立个独孤女皇也未必不行。”
独孤问阴沉着脸没有回话,北溟子转而对道:“朔儿,我虽爱才,耐心亦有穷时,今日便是你最的机会。”
独孤湘恼于爷爷竟信了北溟子的鬼话,叱道:“北溟老儿,你的内力早传给了空空儿,空空儿又传给了我,你又有什么本钱强迫朔哥就范?”
北溟子笑道:“老夫既能予之便能取之,莫道老夫言之不预。”
若换做几年前,独孤湘手中的银球早就对着北溟子砸过去了,但随着她江湖阅历的增长,也不觉谨慎起来,她虽觉北溟子只是故弄玄虚,但也怕他果有后招,不敢贸然出手。
独孤湘心念一动,对北溟子道:“朔哥的事可以押后再议,前辈和我爷爷杀了安禄山之事叫安庆绪和严庄知晓了,不杀他们灭口只怕难保机密。”
说话间却忽然手一扬,手中白索带着银球如灵蛇衔珠飞出,严庄吓得一缩脖子,银球却直奔安庆绪面门而去,李珠儿见状跨步上前,拦在独孤湘与安庆绪中间,伸手去拦那银球。
独孤湘见状,腕子一带,那银球划出一道弧线,又飞了回去,李珠儿但觉一道劲风掠过,明明尚未触到银球,指尖却已微微发麻,知道这一击中蕴含的内力非比寻常,不免暗暗吃惊。
独孤湘道:道:“珠儿姊姊,你且让开,免得我失手伤了你。”
李珠儿并不退让,道:“湘儿,你杀了安庆绪也是无用,巨子他们还可以找安庆恩,对他们而言谁来做叛军首领都可以。”
独孤湘果然想的是杀了安庆绪,好叫叛军没了主脑,给爷爷来个釜底抽薪之计,此刻被李珠儿点破,咬牙道:“那我便先杀了安庆绪,再去范阳杀了安庆恩,安氏一族,我见一个杀一个!”
李珠儿道:“就算你杀光了姓安的,巨子他们也可以去扶持史思明、史朝义父子,天下的野心家是杀不完的。”
此话引起了安庆绪的不满,他冷笑道:“珠儿,姓安的可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与其担心我的安危,不如多担心担心你的这些个昆仲姊妹,巨子上贤今日能否安然脱身吧。”
独孤问冷笑道:“竖子无状。”说着飞身扑向安庆绪。
对于独孤问突然发难,安庆绪虽然早有预料,但没想到这垂垂老者速度竟然如此之快,他才举起刀,独孤问便已转到他身侧,伸掌往他持刀的手上一推,安庆绪不愿弃刀,被独孤问一推之下不由自主的身子旋转,将半边肩背露给了独孤问。
独孤问伸手想要向安庆绪肩头按落之际,李珠儿忽然又上前伸手一拂,将独孤问的手推开,独孤问一则没想到李珠儿会阻拦自己,二则没想到她的功夫竟已有如此造诣,立目道:“贱婢,你做什么?”
李珠儿叉手道:“婢子只是觉得这安二郎还有用处,不用急于除去。”
夹在二人之间的安庆绪却不念李珠儿的好,把刀一横向她腰间斩来,这一刀来得猛恶,李珠儿却只轻轻一推,将他带到一边。
独孤问也不管安庆绪,只对李珠儿道:“老夫行事,还不用你来指戳!”
安庆绪身子一斜,旋即转身,从下向上斜着撩向独孤问的下腹,独孤问伸指在刀身上一弹,新亭侯腾地一跳,安庆绪手臂一弯,刀口险些撞上自己的胸口。
李珠儿轻轻一推安庆绪,安庆绪又转了小半圈,才不至于用自己的刀把自己的肩膀削掉,李珠儿道:“婢子不敢,只是真杀了安庆绪,二十万大军失了统帅,只怕对潼关大战不利。”
安庆绪被二人拨来拨去,头晕脑胀之际,也不管眼前是谁,挥刀便劈,独孤问伸手一拍,安庆绪手中新亭侯反撞向自己的脑袋,独孤问冷笑道:“我看别的都是假的,你莫不是对着姓安的小子有意,不忍伤他性命吧?”
李珠儿一拉安庆绪后领,刀尖堪堪避开他的眉心,李珠儿手上不停,将他向后摔出,安庆绪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去丈许,重重跌在地上,但有李珠儿挡在身前,独孤问也不好再追击了。
李珠儿不再说话,只是叉手捧心挡在了独孤问身前。
北溟子叹道:“珠儿,安禄山让你家破人亡,你亦自幼为其所拘,当年求我教你习武之际,胸中怀有何等的仇恨!”
李珠儿侧转身,对北溟子道:“契丹人的仇恨,珠儿丝毫不敢忘。”
北溟子道:“那你有何必回护安二郎?我和上贤之所以悄悄处死安禄山,不让你知晓,也是怕你顾念他养育你十几年的情分,不肯下手。”
李珠儿的表情丝毫没有波澜,道:“绝无此事,婢子与老贼势不两立,当年我劝江溯之不要刺杀老贼,也是因为他对巨子而言,还有用处,巨子但有差遣,珠儿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北溟子哼了一声道:“你既听我号令,江溯之和安庆绪二人此刻对我而言,都没用了,你替我把他们都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