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如同裹着冰刃的幽灵,呼啸着掠过京城巍峨的宫墙,卷起地上零星的雪沫,无情地拍打在朱红的廊柱与雕花的窗棂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呜咽声,仿佛无数冤魂在低声泣诉。天色灰暗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金銮殿内,虽四角燃着上好的银炭,铜兽炉口中吐出缕缕暖烟,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但那点可怜的暖意却似乎被从殿门缝隙、窗格间隙不断渗入的肃杀寒气彻底驱散,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
陈远身着略显陈旧的青色六品官袍,立于文官班列的末尾,身影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孤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前方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投射在他身上。有太子党羽那毫不掩饰的、冰冷刺骨的审视与恶意,仿佛要将他剥皮拆骨;有中立官员那复杂难辨的、带着怜悯又夹杂着自保的疏离;甚至还有一些来自四皇子阵营中人的、隐含担忧却又爱莫能助的沉默。这些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缚在中央,每一道都如同尖锐的针,刺在他挺直的背脊上,考验着他的定力。
龙椅之上,皇帝的身影在十二旒白玉珠后若隐若现,看不清具体神色,唯有那沉凝如山、威严肃穆的气势,如同实质般笼罩着整个大殿,压得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殿外风过的呜咽偶尔传来,更添几分死寂。
司礼太监那尖细的“有本启奏,无本退朝”的尾音尚未完全消散,太子一党的御史们便如同早已埋伏好的猎犬,嗅到了发动总攻的信号,迫不及待地蜂拥而出。他们手持象牙笏板,步履急促,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亢奋与义愤的表情,仿佛即将执行某项神圣的使命。
顷刻之间,数十份奏章,如同冬日里最冰冷的雪片,被内侍们依次接过,层层叠叠地堆放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上。那不断累积的高度,仿佛一座用恶意和构陷砌成的坟茔,沉甸甸地,不仅压在案头,更欲将殿中那个孤独的青袍身影彻底压垮。
“陛下!”率先发难的是一位面容瘦削、颧骨高耸的王姓御史,声音尖利得如同砂纸摩擦,句句带着淬毒般的锋芒,“臣,泣血弹劾刑部提刑官顾云,其罪一,结交江湖匪类,引狼入室!其麾下亲随赵虎,经查实,乃刑部海捕文书上名列前茅、恶行累累之江洋大盗!此等凶悍桀骜、视律法如无物之亡命徒,双手沾满血腥,岂能玷污朝堂之清誉,侍奉于陛下之君前?顾云此举,实乃包藏祸心,视朝廷纲纪如儿戏!”
他话音未落,身旁另一位李姓御史立刻跨步出列,声音洪亮,唾沫几乎要溅到前排官员的背上,接着吼道:“臣附议!顾云其罪二,公然混淆血脉,任用贱籍!其所用仵作阿青,不仅出身仵作此等卑贱之业,更是来历不明,血脉污浊!顾云将其置于官署,委以重任,此非仅是无视朝廷法度,更是亵渎官箴,玷污士林清流!其行径,与古之奸佞何异?其心可诛!”
攻击如同疾风暴雨,毫不留情,一浪高过一浪。又一人出列,手指几乎要戳到虚空中的陈远:“陛下明鉴!顾云其罪三,于官署之内私设刑堂,名曰‘实验室’,行诡谲阴邪之术!其所为所谓‘检验’,尽是些窥探泥土微尘,辨析足迹深浅,装神弄鬼之伎俩!此非圣人之道,非先王之法,实乃蛊惑人心之妖法!长此以往,必使民心惶惑,士子离心,动摇国本之安固!”
“陛下!”最后一人,须发皆白,看似德高望重,言语却最为狠毒,直指核心,“顾云其罪四,学说妖妄,惑乱人心!其所谓‘格物致知’,实为标新立异之邪说,公然挑战千年传承之古礼,颠覆人伦纲常之根本!若任其谬种流传,则我大晟文脉将遭污染,礼崩乐坏不远矣!臣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明正典刑,严惩顾云此僚,以正视听,安天下士林之心!”
一道道声音,一条条看似冠冕堂皇、实则无限上纲的罪状,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陈远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意图祸乱朝纲、颠覆江山的妖人。那汹涌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恶意,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回荡、碰撞,仿佛要形成一股黑色的旋涡,将站在风暴中心的他彻底吞噬、撕碎、碾为齑粉。
陈远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官袍下摆那细微的磨损处,听着那些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指控,心中竟奇异地没有升起多少愤怒,反而是一片冰冷的荒诞与疏离。他仿佛一个局外人,冷静地观察着这场针对他个人的、实则意在沛公的政治表演。他清楚地知道,这疾风骤雨般的弹劾,并非仅仅针对他顾云这个人,而是瞄准了他背后那位锐意进取的四皇子萧景琰,以及他所带来的、可能打破现有权力平衡与利益格局的“异数”与“变数”。他只是这场宏大棋局中,被首先推上前台,承受所有明枪暗箭的那枚棋子。寒意,不仅仅来自殿外的风雪,更来自这人心权谋的冷酷与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