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而压抑的朝会终于在那象征性的钟声里落下帷幕。那钟声仿佛不是从高处传来,而是从每个人沉重的心底敲响,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质感,在巍峨宫墙间反复碰撞、回荡,最终沉沉地压在每个退出金铯殿的官员肩头。
官员们如同被无形堤坝约束的潮水,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沿着汉白玉铺就的御道向外流淌。无人交谈,连眼神的触碰都显得谨慎而短暂,生怕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便会打破这层由至高皇权勉强维系起来的、脆弱的平静。广场宽阔,前几日落的雪尚未化尽,在冬日淡薄的阳光下,边缘处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融化的雪水从高高的琉璃瓦檐滴落,砸在清扫过的青石板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这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规律性,不像是融雪,倒更像是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漏刻,正在为某种不可逆转的进程做着冰冷的读秒。每一滴落下,都仿佛敲在紧绷的心弦上,激起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战栗。
陈远沉默地走在人群中,官袍的厚重锦缎似乎也抵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寒风卷着雪水融化后特有的湿冷气息,像狡猾的蛇,钻过衣物的缝隙,贴上皮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凉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不同方向的视线——有探究,有怜悯,有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事不关己的疏离,甚至还有几道毫不掩饰的、带着幸灾乐祸意味的窥伺。他面色平静,目不斜视,仿佛周身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壁,将所有杂音与目光都隔绝在外。
然而,他的内心却如同脚下的雪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皇帝的裁决,看似各打五十大板,维持了平衡,实则将他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他心中雪亮,从他决意将那些指向太子的证据通过萧景琰呈递上去的那一刻起,他与他那偏僻官署里的所有人,就已经被绑上了与东宫庞大势力对抗的战车。这不是政见不合,这是你死我活的立场之争。太子一党此番受挫,颜面扫地,惊怒之下,绝不会将此篇轻轻揭过。暂时的沉寂,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乌云最为低垂压抑的时刻。接下来的,必然是更加隐蔽、更加精准、也更加酷烈的反击。他们就像潜伏在阴影里的受伤猛兽,舔舐伤口的同时,嗜血的目光从未离开过猎物。
转过宫墙的拐角,刑部那熟悉的朱红大门出现在视野尽头。门前那株老梅,虬枝盘错,在残雪与寒风中,依旧倔强地绽放着星星点点的红萼,幽冷的暗香被风送来,若有若无。这顽强的生机,与周遭肃杀的氛围形成了尖锐的对比,非但不能让人感到慰藉,反而更添几分孤寂与悲壮。
他推开官署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熟悉的、混合着药材、纸张和淡淡石灰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早已等候在院中的阿青立刻迎了上来,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询问朝会的情况,却又不敢贸然开口。而抱臂倚在廊柱下的赵虎,则只是抬了抬眼皮,那双经历过江湖风霜的眼睛里,没有疑问,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和随时准备暴起的锐利。
陈远的目光扫过他们,扫过这方承载了他太多挣扎、探索与希望的小小院落。这里不仅仅是他办公的场所,更是他在这个陌生时代安身立命的根基,是他践行信念的堡垒,也是他这些值得托付的伙伴们的容身之所。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熟悉的、带着他实验室特有味道的气息,似乎给了他一丝力量。他看向阿青和赵虎,用一种异常平静、却仿佛蕴含着千钧力量的语气,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都打起精神,检查好各处,尤其是那些典籍和证物,务必妥善保管。”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那株在寒风中摇曳的老梅,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
“准备好。真正的风暴……就要来了。”
窗外,屋檐下的冰棱又断裂了一根,坠落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融雪的速度似乎更快了,那“嘀嗒”声变得密集起来,连绵不绝,一声声,清晰地敲打在庭院冰冷的石板上,也仿佛直接敲打在屋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平静,只是假象。动荡不安的未来,已如这加速融化的冰雪般,无可阻挡地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