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沈晏清就赶到了城南。
巷子口已经停了辆炭车,云娘站在旁边,见他来了,把一件粗布外衣递过来。他换上衣裳,脸上涂了药泥,颧骨和下巴的线条立刻变了样。云娘退后一步打量他,点头说:“像了,就是眼神还得压一压。”
沈晏清低头调整袖口,没说话。他知道自己的眼睛太沉,不像个卖炭的。
“记住,别靠太近。”云娘低声提醒,“盯车牌就行,三更进出的马车轮印深,说明载的是重物。你让人记下数量、方向,别碰门墙,别留下脚印。”
他应了一声,走到炭车边坐下。炭筐是空的,只摆了两块做样子。他手里抓着一把小刀,慢悠悠削着木片,目光却一直落在巷子深处那座青瓦院墙上。
风有点冷。他缩了缩肩膀,装出冻得发僵的样子。
另一边,江知梨坐在马车上,正往林府去。
她昨晚没睡。灯下写了三封信,一封给周伯,一封给云娘,最后一封折好塞进袖中。那封信没有字迹,只盖了个暗红的印。这是她早年在侯府时用过的密令印记,只有真正老派的官宦之家才认得。
林府门前,门房见是她来,脸色变了变。上次她来讨债,林御史躲了三天没见人。这次门房不敢拦,匆匆进去通报。
半个时辰后,林御史出来了。他穿着官服,腰带系得紧,脸上挤不出笑。
“江夫人,您这又是何苦?”
江知梨没起身,坐在檐下的椅子上,端起茶喝了一口。
“我不苦。我儿子的商队被劫,账册烧了,配方丢了,护卫伤了六个。这才叫苦。”
林御史站着不动:“可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她放下茶杯,“你儿子借我五万两,写的是实名借据,押的是林家祖田。我要是去官府告,你一家都得脱层皮。但我不想那样做。”
“你想怎样?”
“我想让你今天上朝,参一本。”
林御史皱眉:“参谁?”
“兵部侍郎王元昌。罪名是包庇亲族、私藏军械、勾结旧部、图谋不轨。”
他脸色一变:“你疯了?这种话也能乱说?”
“我不是乱说。”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放在桌上,“这是工部登记的黑车记录,这是神机营制式刀的图样,这是王崇远别院的进出时间表。三更出,五更回,每次间隔两个时辰,足够运一趟货到城外。”
林御史盯着纸看,手指微微发抖。
“你哪来的这些?”
“你不该问这个。”她看着他,“你该问的是,如果我不找你,下一个查到你儿子头上的人是谁?”
他没动。
江知梨站起身:“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怕得罪王家,怕丢官,怕连累家人。可你现在不上本,等风刮到你头上,就晚了。王家能吞下我一个商队,就能吞下你整个林家。”
林御史终于抬头:“你要我怎么写?”
“照我说的写。”她声音不高,“就说神机营解散已久,却有人私藏兵器,频繁调动,形迹可疑。再提一句,其兄王元昌身为兵部要员,未加彻查,恐有包庇之嫌。不必定罪,只需质问。”
他沉默很久,最后点头:“好。我会上本。”
“现在就去。”
“朝会还没开始。”
“那就去等。”她直视他,“坐在都察院门口,笔墨备好,本章写完,等钟声一响,立刻递上去。”
林御史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进了屋。
江知梨没走。她在厅里坐到日头偏西,才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名小厮跑进来,说林大人已入宫,本章已呈递。
她点点头,起身离开。
马车刚出街口,迎面撞上一辆快马。马上人是云娘派去盯梢的,翻身下马,喘着气说:“沈公子还在巷口,炭车没动。但王崇远的院子今早有变化——门换了新锁,守门人多了两个生面孔,腰间有刀柄露出来。”
江知梨掀开车帘:“有没有看到马车进出?”
“有。三更不到,一辆黑车出来,轮印很深,往北去了。我们没跟,怕暴露。”
“记下车牌了吗?”
“记了。是‘工四七九’。”
她眼神一沉。
正是那辆登记在兵械司名下的车。
“告诉沈晏清,收工。让他今晚回府,不要多留。”
小厮应声而去。
江知梨靠回车里,闭上眼。
这一局,她等了太久。
从沈怀舟被调去辎重营,到沈晏清商队遇劫,再到发现铁牌编号与军器监旧档对上,每一步都在逼她往前走。她不能再等别人动手。她必须先出手。
而最锋利的刀,不在手里,而在朝堂之上。
第二天早朝,消息传了出来。
林御史果然上本,弹劾王元昌包庇亲弟,私藏神机营兵器,行迹可疑,请求彻查。
朝堂震动。
兵部尚书当场驳斥,说王崇远早已病退,居所清白,绝无藏兵之事。可几位言官立刻跟进,要求查验王崇远别院,查证工部车辆出入记录。
王元昌怒极,指林御史构陷忠良,要求严惩。
可就在这时,一位老御史站了出来。他说自己年轻时曾在神机营任职,记得那批兵器上有特殊标记,若真有流落民间,可派人查验实物比对。
皇帝沉吟片刻,下令由刑部牵头,联合工部、都察院,三日内前往王崇远别院查证。
圣旨一下,满朝哗然。
江知梨在府中听到消息时,正在翻账本。
云娘进来报信,她只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云娘犹豫道:“王家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有动作。”
“他们当然会。”江知梨合上账本,“所以我们要更快。”
“还要做什么?”
“等沈晏清回来。”
傍晚,沈晏清回到府中。他脸上的药泥已经洗去,脸颊有些发红,像是被药性刺激过。他走进书房,把一张纸放在桌上。
“这是记下的车牌号,一共七辆,都是工部登记的。进出时间集中在三更前后,路线都绕开巡夜兵丁。另外,我在巷尾看见一辆马车卸货,几个人抬下来的是长条木箱,大小和兵器箱一样。”
江知梨拿起纸看了看,放进抽屉。
“你做得很好。”
沈晏清站着没动:“接下来呢?”
“接下来,等他们自己露出破绽。”
“如果他们销毁证据?”
“那就说明他们心虚。”
“可要是查不到东西呢?”
“查不到,也是结果。”她看着他,“只要朝廷派人去查,就等于在所有人面前打了王家一巴掌。他们会急,会乱,会犯错。我们只需要等着。”
沈晏清沉默片刻:“娘,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不是计划好,是逼到这一步。”她站起身,“你以为我想走这条路?可他们先是动我儿子,再毁我产业,现在还想藏住那些刀。我不反击,等死吗?”
他低下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她语气缓了些,“你只是怕牵连太广。”
“我是怕你出事。”
江知梨笑了下:“我若怕出事,就不会让你去盯那座院子。”
沈晏清没再说话。
他知道母亲说得对。从商队被劫那一刻起,他们就没有回头路了。
现在唯一能活的办法,就是让对方先倒。
几天后,刑部、工部、都察院三方官员抵达王崇远别院。
王家早有准备,院门大开,屋舍整洁,连地窖都清空了。官员们查了一整天,未发现兵器踪迹。
表面看,一无所获。
可就在撤出时,一位工部老吏忽然蹲下身,扒开墙角一堆碎炭灰。灰里埋着几片烧焦的木片,上面隐约可见“工四”二字。
他拿起来细看,脸色变了。
那是工部专用的火漆印残迹。
同一天夜里,江知梨收到一封信。
信是周伯写的,字迹潦草。他说自己打听到了“松木三号”的事。那人确实死于井中,但死前曾托人送出一块铁牌,说是“三号炉最后一批,编号四七九”。
江知梨盯着“四七九”三个字,久久未动。
窗外风起,吹得烛火晃了一下。
她伸手扶住烛台,另一只手慢慢握紧了袖中的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