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清刚踏进书房,江知梨就听见了脚步声。他站在门口没动,脸上那道擦伤已经结了薄痂,衣服倒是换成了干净的靛蓝长衫,手里攥着一张纸。
“查到了。”他说。
江知梨没抬头,正用毛笔在纸上画线。一条横线从“铁牌”开始,连向“工四七九”,再连到“东院炉火”。她等这句话很久了。
“说。”
“那辆黑车是工部登记过的,归兵械司管。但它最近三个月出入记录全被涂改过。我找人翻了旧档,发现它每次出库的时间,都和边关军需调拨的日子对得上。”
江知梨停下笔。
“也就是说,有人借工部的名头,把东西运出去?”
“不止。”沈晏清走近几步,把手中那张纸摊在桌上,“我在城西酒楼见到了赵副将。他看了那辆车的样子,认出车上挂的刀是神机营的制式。可神机营去年就被裁撤了,兵器该封存入库。”
“谁在用这些兵器?”
“我不知道。但赵副将说,神机营解散前,最后一任统领是王崇远。”
江知梨眼神一沉。
这个名字她听过。兵部侍郎王元昌的亲弟。而王元昌,正是压住沈怀舟战报、弹劾他妄议军务的人。
“你接着查。”
“我已经查了。”沈晏清声音低下来,“王崇远表面病退,实际住在城南别院。那院子名义上是空置的,但我派人在夜里盯了两天,发现每到三更,都有马车进出。车上没人,但轮子压痕很深,像是载着重物。”
江知梨站起身,走到窗边。天色阴沉,风从缝隙钻进来,吹得灯焰晃了一下。
“你敢不敢去一趟?”
“你是让我闯他家?”
“不是让你硬闯。”她转过身,“是让你装成商贩,往他院墙外卖炭。冬天快到了,哪家都得烧火。你把炭车停在巷口,多看几眼进出的人。”
沈晏清皱眉:“他们会认出我。”
“所以你要换脸。”
她拉开书案抽屉,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推过去。
“这是什么?”
“药泥。涂在脸上能改轮廓,三天后自己脱落。云娘试过,不会过敏。”
沈晏清盯着瓶子没动。
“你不信?”
“我不是不信你。”他声音有点哑,“我是怕一旦动手,收不了场。”
“你以为现在还能收手?”江知梨走回桌前,手指点在“王崇远”三个字上,“他们劫我商队,毁我账册,还烧伤药配方。这不是冲你一个人来的。他们在断我们所有人的路。”
沈晏清闭了下眼。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那天他在山口看到的痕迹太整齐了,不像匪徒,倒像军队。而且对方根本没想杀人灭口——他们只想让他吓退,再也不敢查。
可他母亲不一样。她不往后退,反而往前逼。
“你想怎么办?”他问。
“先让言官出面。”
“哪个言官?”
“林御史。他儿子欠了我五万两银子,借据在我手里。他不会不听。”
沈晏清愣住:“你什么时候让他借的?”
“半年前。那时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林御史”三个字,画了个圈。
“你去查王崇远的院子,我来联系林御史。只要他能在朝会上参一本,说神机营旧部私藏兵器、图谋不轨,就能逼兵部回应。到时候,王元昌必须表态。”
“如果他包庇呢?”
“那就说明他心虚。”
“可光凭一辆车、几句猜测,不够定罪。”
“不需要定罪。”她看着他,“只要掀起风波。风一起,就会有人跟着跳出来揭老底。官场就是这样,一个倒了,一群人都要踩一脚。”
沈晏清沉默了很久。
他知道她在赌。赌朝中有人不愿看到王家坐大,赌林御史愿意为脱债冒一次险,赌那些被压下去的声音,只要有个缝,就会往外涌。
“你不怕牵连到我?”他最后问。
“你已经被牵连了。”她直视他,“从你的商队被劫那一刻起,你就没有退路。现在唯一能活的办法,就是把刀架到对方脖子上。”
沈晏清深吸一口气。
他想起昨夜回来时,母亲让他烧掉那件衣服。他照做了。火光映着布料卷曲变黑,一股刺鼻的味道升起来。当时他不明白,现在懂了。
他们早就被人盯死了。每一步都在别人眼里。
所以他不能再按常理走。
“好。”他说,“我去扮炭商。”
“明天就去。”
“需要带人吗?”
“不要多带。最多两个。一个盯门,一个记车牌。别靠近院子,别留下痕迹。”
“要是被发现了?”
“就说你是来讨债的。隔壁李员外欠你炭钱,你找错门了。说得越蠢越好。”
沈晏清嘴角动了一下。
他忽然觉得有点累。不是身体累,是心里那种一直绷着的感觉。从小到大,他总觉得家里安稳,外面的事离得很远。可现在他明白,安稳从来不是天生的,是有人替他挡在外面。
而这个人,现在站在这里,穿着素色衣裙,说话声音也不高,却比任何武将都狠。
“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他问。
“有。”她从袖中抽出一封信,“这是我写给周伯的回信。你送去的时候,顺便问他一件事。”
“什么事?”
“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松木三号’的人。”
沈晏清一怔:“那是你说的暗语……”
“也是真名字。”她淡淡道,“当年军器监有个匠人,代号就是松木三号。他负责打制特殊编号的铁牌。后来他死了,死因写着‘失足落井’。”
“你是说……他是被杀的?”
“我不知道。但我想知道,为什么守门的老赵一听这四个字,脸色就变了。”
沈晏清把信收进怀里。
他知道这不只是送信,是在试探一条更深的线。可能通到十年前,通到那些没人敢提的旧事。
“我会问。”他说。
“去吧。”她点头,“记住,别急着出结果。我们要的是证据,不是冲动。”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框时又停下。
“娘。”
江知梨抬眼看她。
“要是……有一天你也被人围住,无路可退,你会怎么做?”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平静。
“我会让他们先退。”
沈晏清没再说话,拉开门走了出去。
屋内只剩江知梨一人。她重新坐下,拿起笔,在纸上添了一个新名字:王崇远。然后画了一条粗线,连向“兵部王元昌”,再往上,连向一个空白位置。
那里还没写名字。
但她知道,那个人一定在朝中某个位置坐着,听着下面的动静,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她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把纸折好放进抽屉。
云娘进来时,看见她在喝茶。
“他走了?”
“走了。”
“能成吗?”
“不知道。”江知梨放下茶杯,“但这条路必须走通。不然,下一个被劫的就不只是商队。”
云娘没说话,默默接过茶杯。
外面传来一声犬吠,很快又静了。
江知梨忽然问:“你有没有闻到味道?”
“什么味道?”
“焦铁味。昨晚也有。”
云娘摇头。
江知梨站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风灌进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烧灼气。
她盯着远处城墙的方向。
那里有一片宅院,青瓦连绵,门前石狮厚重。
王崇远的别院就在其中。
她的手指轻轻敲着窗沿,一下,又一下。
就像在数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