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捏着军报的指节,微微泛白。
那张刚刚还洋溢着胜利喜悦的脸,此刻已如寒冬的湖面,平静之下,是足以冻结一切的冰冷。
大殿之内,文武百官的祝贺声还未完全散去,此刻却都噤若寒蝉,感受着那从龙椅上弥漫开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李克用……
这头盘踞北方的猛虎,果然名不虚传。
他没有选择和朱温硬碰硬,也没有被魏博的闪电易主吓退,反而用一种近乎疯狂的赌徒姿态,将自己最锋利的獠牙,刺向了大齐最柔软,也最核心的腹地。
格物院。
那不是一座城池,不是一处关隘,却是黄巢心中,比洛阳皇宫更重要的地方。
那里,是大齐未来的心脏。
李克用这一招,不是围魏救赵,而是釜底抽薪,是斩首未来!
“陛下,臣请旨,立刻传令朱温将军,回师洛阳,设伏围歼李克用!”一名将领出列,声如洪钟。
“附议!李克用孤军深入,乃取死之道!当以雷霆之势,将其歼灭于京畿之地,以儆效尤!”
“陛下……”
请战之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思路都停留在传统的军事对垒上。
然而,黄巢却看都未看他们一眼。他猛地将手中的军报掷于龙案之上,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殿外。
他没有奔向兵部,也没有去往枢密院,而是朝着皇城中最高的那座钟楼,狂奔而去。
群臣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钟楼之顶,狂风呼啸。黄巢推开守卫,亲自立于一台造型奇特的设备前。这台设备由数面巨大的铜镜、精巧的齿轮和复杂的透镜组构成,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神秘的光泽。
大齐“烽火台2.0”系统。
黄巢没有像田悦那般擂鼓,他的手指在铜制的键盘上飞速敲击,调整着镜面的角度。随着他的操作,一道道聚焦的刺眼光束,如同神明投下的利剑,以超越声音和奔马的速度,划破天际,射向洛阳城外那个不起眼的山谷。
一道加密的光学信号,转瞬即至。
信息的内容,简单到极致:“启动‘熔炉之心’方案。”
……
与此同时,格物院。
凄厉的警钟声,第一次在这座象征着理性和秩序的圣地响起。
刺耳的钟声撕裂了空气,也撕碎了学者们平静的日常。远处,大地的尽头,一线黑色的浪潮正卷着烟尘,汹涌而来。那是沙陀铁骑的旗帜,是死亡的预兆。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这里没有身经百战的士兵,只有一群摆弄着瓶瓶罐罐、图纸器械的工匠和学者。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连刀都没握过。面对传说中能生撕虎豹的沙陀铁骑,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发自灵魂的战栗。
“敌袭!是李克用的骑兵!”
“快跑啊!挡不住的!”
“天呐,我们死定了……”
就在混乱即将吞噬一切时,格物院的最高处,一座观测台上,首席大匠赵璋收到了来自洛阳的光信号。
他迅速解读了那串由光点和暗影组成的密语。
一瞬间,这位年过半百、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老匠人,眼中所有的惊慌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炽热。
他冲到一座连接着全院的蒸汽传声筒旁,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咆哮:
“‘熔炉之心’!启动!”
这声咆哮,仿佛一道咒语。
前一秒还在骚动混乱的工匠学徒们,身体猛地一震。刻印在骨子里的训练,压倒了本能的恐惧。他们没有去找武器,而是冲向了各自的岗位。
他们不是士兵,但他们是这座工业堡垒的主人!
“蒸汽部!开启所有备用高压阀!将管道压力提升至红色禁区!连接‘净化’管道网!”
随着赵璋的命令,数十名膀大腰圆的工匠,合力转动着一个个巨大的黄铜阀门。驱动着巨型风箱和锻锤的高压蒸汽管道,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滚烫的蒸汽通过早已预设好的暗管,被引导向院墙各处上百个毫不起眼的隐蔽喷口。
整座格物院,在地下,变成了一个蓄势待发的蒸汽地狱。
“化学部!把‘清净泉’和‘肥料七号’推出来!”
几名年轻的学徒,脸色煞白,但动作却异常麻利。他们合力将几大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粘稠液体,以及数袋黄白相间的粉末,推到几架小型的投石机旁。
那是他们实验失败的产物,一桶是新法炼制的“浓硫酸”,另一堆则是性质极不稳定的“硝石混合物”。
黄巢陛下曾经笑着对他们说:“孩子们,记住,失败的化学品,往往是完美的武器。它们或许不能造福于民,但一定能‘超度’敌人。”
“冶金部!‘天降正义’准备!”
冶金工坊里,几名赤着上身的工匠,无视那足以烤熟牛羊的高温,爬上仍在运作的高炉。他们用巨大的铁钩和蒸汽绞盘,将一网网刚刚出炉、依旧烧得通红的铁渣和废料吊起,悬在了格物g物院几条主干道的上空。
一切,在极短的时间内,准备就绪。
“轰——!!!”
李克用的大军如约而至。
沙陀铁骑组成的黑色潮水,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轻易撞碎了格物院那扇象征意义大于防御意义的木制大门。
冲在最前的骑兵,脸上挂着嗜血的狞笑。他们已经预想到了门后那些手无寸铁的学者们,哭喊着跪地求饶的场景。
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尖叫与哭喊。
“嗤——!!!”
数十道尖锐的呼啸声,从院墙的墙角、地面、甚至是石砖的缝隙中,猛然喷射而出!
灼热到足以扭曲空气的高压蒸汽,形成了一片瞬间弥漫的白色死亡之雾。
冲在最前的数百名骑兵,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这无形无色的恐怖武器正面击中。
“嗷——!!”
战马发出凄厉的悲鸣,它们坚韧的皮毛在高温蒸汽下瞬间卷曲、烫烂。骑在马上的士兵更加凄惨,厚重的铠甲在瞬间被加热成了烙铁,紧贴着皮肉发出“滋滋”的声响。裸露在外的皮肤,更是瞬间被烫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预想中的冲锋阵型,顷刻间人仰马翻,乱成一团。后续的骑兵惊恐地勒住战马,看着前方那片白雾缭绕的人间炼狱,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这是什么妖法?!
“弃马!步战推进!结阵!”
李克用在后方看得真切,瞳孔猛地一缩,但身为主帅的威严让他迅速压下了震惊,发出了最正确的指令。
沙陀士兵不愧是精锐,他们立刻翻身下马,组成密集的步战方阵,举着盾牌,小心翼翼地朝着白雾散去的院内推进。
然而,新的噩梦,从天而降。
“咻!咻!咻!”
数十个黑乎乎的陶罐,从院墙内被投石机抛射而出,划着诡异的弧线,砸在步兵方阵之中。
“啪嚓!”
陶罐碎裂,流出来的并非他们熟悉的火油,而是一些黄绿色的粘稠液体和刺鼻的粉末。
液体与粉末一接触,便发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
“轰”的一声,大股大股黄绿色的、带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烟雾,冲天而起,迅速将整个方阵笼罩。
“咳……咳咳!我的眼睛!啊!!”
“这烟有毒!屏住呼吸!!”
“不行……我的肺……像火在烧!”
吸入烟雾的士兵,瞬间感觉喉咙和肺部如同被刀割火烧,剧烈的咳嗽让他们无法呼吸。双眼刺痛,泪流不止,视线所及,一片模糊。坚固的盾阵,在无孔不入的化学武器面前,成了一个笑话。
李克用目眦欲裂,他能理解刀剑,能理解弓矢,但他无法理解这无形的蒸汽,无法理解这腐蚀人肺腑的毒烟!
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愤怒,涌上心头。
“亲卫队!随我来!直取那座最高的高炉!”
他咆哮着,亲自拔出马刀,带着他最精锐的百余名亲卫,如同一支利箭,绕开毒雾区域,直扑格物院的核心——那座巨大的炼钢高炉。
他坚信,那里,就是这一切妖法的源头!
高炉的操作平台上,首席大匠赵璋须发飞扬,衣袍在热浪中猎猎作响。他看着下方如猛虎般冲锋而来的李克用及其亲卫,苍老的脸上没有一丝恐惧,只有一种殉道者般的冰冷和决然。
他死死盯着那道越来越近的黑色洪流,计算着距离。
近了!
更近了!
就是现在!
“为了大齐——!!!”
赵璋发出一声嘶吼,猛地推下了身旁一个足有他大腿粗的巨大钢铁杠杆!
“哐当——!!!咯咯咯……”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高炉最底部的紧急排渣口,被一个巨大的齿轮结构缓缓打开。
下一秒,一股奔腾的、金红色的洪流,从那洞口中咆哮而出!
那是上千度的铁水,是钢铁的血液,是熔岩的巨龙!
这股液态的火焰,顺着地面上早已挖好的引导渠,如同一条愤怒的火龙,以无可阻挡之势,瞬间冲过格物院的中心广场。
大地在燃烧,空气在扭曲。
那条宽达数丈的烈焰长河,恰好拦在了李克用和他最精锐的亲卫面前,将整个格物院一分为二。
冲锋的脚步,戛然而止。
李克用和他身后的百战精锐,呆呆地立在原地,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灼人热浪,看着眼前那条人力无法逾越的、奔流不息的钢铁之河,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撼与茫然。
这种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打击,远比战场上的失败更能摧毁一个顶级武将的骄傲和自信。
李克用,这位纵横北地、未尝一败的枭雄,第一次感受到了名为“无力”的情绪。
就在他被这条烈焰长河震在原地,又惊又怒,进退维谷之际。
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斥候,连滚带爬,拼死冲到了他的身后,坐骑甚至因为力竭而口吐白沫,轰然倒地。
那名斥候脸上混杂着烟尘、汗水与绝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凄厉呐喊:
“将军!不好了!朱温……朱温的大军没有回援洛阳!”
李克用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只听那斥候用哭腔吼完了剩下的话:
“他们……他们绕开了我们所有的探马,直扑我们河东的大本营……太原府!城中……城中守军空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