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博的秋天,风里带着萧瑟的凉意。
但对于田悦麾下的部将王通来说,这股凉意却仿佛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带着死亡的腥气。
三百步外,一枪毙鹰。
那只海东青凄厉的悲鸣和坠落的残影,在他脑中盘旋了整整一夜。他彻夜未眠,眼前总晃动着一个血洞,时而在鹰身上,时而在自己的额头上。
他怕了。
这种恐惧,远比战场上两军对垒、刀枪相见来得更加纯粹,更加折磨人。敌人就像一个无形的鬼魅,宣判了他的死刑,却又给了他一个活命的机会。
城外十里坡。
王通只带了两个心腹,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冷汗。他不停地环顾四周,枯黄的草丛,疏落的树林,每一处都可能藏着那个能取他性命的死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恐惧如同潮水,一波波地冲刷着他的理智。
就在他快要崩溃的时候,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的一棵大树后走了出来,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
来人身材高大,面容轮廓深邃,眼神像雪山上的孤狼,冷漠而锐利。正是阿布卡。
“你来了。”阿布卡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威胁,也没有寒暄,就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王通猛地回头,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厉声喝道:“你究竟是谁?想干什么?!”
阿布卡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将一个黑色的铁管子对准了远处山坡上一块半人高的岩石。
王通下意识地想躲,但他身边的阿布卡动作更快。
没有弓弦的震动,没有引线的火光,只有一声沉闷得近乎微不可闻的“砰”。
王通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远处那块坚硬的岩石上,猛地爆开一团石屑,留下一个清晰的弹孔。
他顺着阿布卡手指的方向看去,瞳孔骤然收缩。那块岩石,距离此地,何止三百步!
这是什么妖法?!
“这是‘山猫’,陛下亲手改良的火器,专为取人性命。”阿布卡淡淡地解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单筒望远镜,递了过去,“用这个看。”
王通颤抖着手接过望远镜,凑到眼前。
下一秒,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视线中,远处那块岩石被拉近到了眼前,弹孔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周围细微的裂纹。他猛地转动望远镜,看向更远处的魏博城楼,城楼上巡逻士兵盔甲上的划痕都历历在目。
如果说“山猫”火绳枪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那这个能“千里眼”的宝贝,就是剥光了他所有衣物和防御的酷刑。在这种东西面前,他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王通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脸色惨白如纸。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种完全无法理解的力量。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阿布卡收回望远镜,声音依旧冰冷,“一,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你的鹰。二,配合我们,事成之后,黄巢陛下许你,做这魏博的新主人。”
王通喉结滚动,艰难地吞咽着口水。死亡的恐惧和权力的诱惑,如同两条毒蛇,疯狂撕咬着他的内心。
“我……我凭什么信你?”他嘶哑着嗓子,做着最后的挣扎。
阿布卡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你没有资格谈信不信,只有资格选死,或者生。”
王通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他颓然地跪倒在地,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我……我选生。”
……
魏博首府,魏州城。
一场无声的狩猎,开始了。
王通的内心在恐惧与贪婪的烈火上反复煎熬。他按照阿布卡的指示,利用职权,将一份份田悦亲卫的巡逻路线、换防时间、生活习惯的情报,通过秘密渠道送了出去。
每送出一份情报,他都感觉自己离那张节度使的大椅又近了一步,同时也离万劫不复的深渊更近了一步。
第一个“意外”发生了。
田悦最器重的卫队长张彪,素以骁勇闻名,酒后失足,坠入自家后院的深井,被发现时已经没了气息。
第二个“意外”接踵而至。
掌管府库钥匙的李校尉,平日里滴酒不沾,却被发现暴毙于家中卧房,仵作验尸,说是突发恶疾,心脉断绝。无人发现,他脖颈上有一个细如牛毛的血点。
第三个,第四个……
短短数日,田悦身边最忠心、最能打的几个心腹,都以各种合情合理的“意外”死去。
整个魏州城,弥漫开一股诡异的气氛。
田悦不是傻子,他坐在帅府之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层层包裹。这哪里是意外,这分明是一把看不见的刀,在精准地剔除他的爪牙!
他开始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将领,每一个士兵。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长。
“封锁全城!全军戒严!”田悦终于在恐慌中下达了最致命的命令,“将所有校尉级别以上的将官,全部召集到帅府!我要亲自甄别,清洗内部!”
这道命令,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兄弟们!田悦已经疯了!他要对我们自己人动手了!”王通早已等候多时,他冲入军营,振臂高呼,“张队长、李校尉他们是怎么死的,你们都清楚!我们再不动手,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们!”
“田悦暴虐,残害忠良,我等为自保而反!”
积压已久的怨气和恐惧,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无数早就对田悦不满,又被黄巢的舆论攻势煽动得心思浮动的士兵,纷纷响应。
兵变,骤然爆发!
喊杀声,瞬间响彻了整个魏州城。叛军在王通的带领下,直扑节度使帅府。
然而,田悦毕竟根基深厚,他的亲卫队“银枪效节军”仍然忠心耿耿,双方在长街之上展开了惨烈的巷战,一时间竟是难分高下。
就在城中血流成河之际,一骑快马疯一般地冲入城中,带来了让所有人都心胆俱裂的消息。
“报——!朱温将军率领五万大军,已兵临城下!说是……说是应魏博将士之邀,前来平定叛乱,恢复秩序!”
这个消息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仍在为田悦死战的士兵心上。
外有强敌,内有叛军。大势已去!
“顶住!都给我顶住!”帅府的高楼上,田悦双目赤红,亲自擂鼓督战。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只要能撑到援军抵达,一切都还有转机!
混乱的战场,无人注意到,数百步之外的一座钟楼顶端,阿布卡正透过单筒望远镜,冰冷地注视着那个在楼顶上疯狂擂鼓的身影。
风声,喊杀声,兵刃碰撞声,都仿佛离他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望远镜中那个不断放大的目标。
他冷静地调整着“山猫”的准星,手指轻轻搭在扳机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砰。”
一声轻响,淹没在震天的杀伐声中。
高楼之上,田悦的鼓声,戛然而止。
他的额头正中,猛地爆开一团绚烂的血花。他脸上的疯狂与狰狞瞬间凝固,身体晃了晃,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从高楼上栽了下去。
“噗通”一声,闷响传遍战场。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望向那具摔得不成人形的尸体。
主帅,阵亡!
田悦的亲卫队,瞬间崩溃了。武器“当啷啷”掉了一地,残存的忠诚,在绝对的恐惧面前,灰飞烟灭。
在朱温大军的赫赫军威之下,在王通的“领导”之下,魏博之乱被迅速“平定”。
王通,这位曾经胆小如鼠的部将,顺理成章地穿上了节度使的华服,第一时间上表洛阳,宣布魏博全境,归附大齐。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牢不可破的河北三镇联盟,如同被投入了一枚炸弹的积木,轰然倒塌。剩下的成德、卢龙两镇,彻底暴露在了黄巢的兵锋之下,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洛阳,皇宫。
黄巢站在巨大的沙盘地图前,亲手将代表魏博的黑色棋子,换成了一枚象征着大齐的赤金色棋子。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军事胜利。
这是他“经济渗透”为先导,“舆论宣传”为辅助,“特种作战”为尖刀的全新立体战争理论,一次完美的实践!用最小的代价,撬动了最顽固的堡垒。
强者的道路,从不是蛮力的比拼。
然而,胜利的喜悦还未散去,一名禁军统领便带着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情,面色凝重地冲入大殿。
“陛下!北方急报!”
黄巢接过军报,缓缓展开,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前所未有的凝重。
捷报刚刚传遍洛阳,那头北方的猛虎——李克用,在得知魏博易主之后,非但没有被震慑退缩,反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疯狂举动!
他孤注一掷,亲率麾下最精锐的沙陀主力骑兵,放弃了与朱温大军的对峙,绕开所有正面防区,以一个谁也想不到的角度,如同一柄烧红的利刃,直插大齐腹地!
他的目标,不是攻城略地,不是与齐军主力决战。
军报的末尾,三个字如惊雷般炸响在黄巢的眼中。
他的目标是……格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