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轻响,那封来自田令孜的密信在烛火中化为一缕青烟,最后的一点火星也归于寂灭。
黄巢收回手,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信纸的余温,以及那来自长安深宫的阴冷气息。
书房外,百姓的欢呼声已经渐渐平息,但那种喜悦和希望的气息,却仿佛渗透了墙壁,萦绕在空气中。
他不能让这股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长安那只毒蜘蛛喷出的毒液所熄灭。
“尚让。”黄巢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末将在!”尚让立刻躬身,他能感觉到大帅身上那股冰冷的怒火已经转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可怕的力量。
“天亮之后,召集所有主要头领,帅府议事。”黄巢顿了顿,目光扫过桌案上那简陋的曹州地图,“另外,让负责清点府库和抄没家产的人,把账册全部带过来。我要知道,我们现在有多少家底。”
“是!”尚让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夜色渐深,书房的烛火却一夜未熄。
……
第二日,天光大亮。
曹州帅府,原本的节度使议事大厅,此刻已经换了主人。
黄巢高坐主位,下方,尚让、赵璋以及十余名义军中的主要头领分列两旁,人人神情肃穆,带着一丝期待和紧张。
大厅中央,堆放着数十口沉重的木箱,旁边还有一摞摞厚厚的账册。
一名负责记账的书吏上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启禀大帅!经连夜清点,曹州府库原有存粮三十万石,铜钱五百万贯。抄没贪官污吏、劣绅豪强共计一百一十三家,得……得黄金三十万两,白银五百万两!另有良田地契九万余亩,绸缎布匹、珠宝玉器等不计其数!”
话音落下,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粗重呼吸声。
在场的都是些什么人?大部分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贫苦农夫、盐贩子、小手工业者。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一锭完整的金元宝。
三十万两黄金?五百万两白银?
这串数字就像一道天雷,劈得所有人头晕目眩,感觉像在做梦。
“我的乖乖……”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忍不住喃喃自语,“俺活了三十年,见的铜板加起来都没这么多……”
“有了这些钱粮,咱们能招多少兵马?能打下多少个曹州?”
“大唐的国库,怕也不过如此吧!”
议论声嗡嗡作响,所有人的眼睛都放着光,死死盯着那些装满了金银的箱子。这不仅仅是财富,这是他们活下去的底气,是他们推翻这个操蛋世道的资本!
尚让也是满脸通红,激动地对黄巢说道:“大帅!有此钱粮,我们足以扩军十万,席卷整个河南道!”
然而,黄巢的表情却异常平静。他只是拿起一本账册,翻看了几页,眉头便皱了起来。
上面的记账方式,用的是“壹、贰、叁、肆”这样的大写数字,繁琐复杂,一笔笔款项进出盘根错节,看得人眼花缭乱。
“账目,是谁核对的?”黄巢问道。
那名书吏连忙躬身:“回大帅,是小人与几位先生,用算筹反复核算,绝不会错。”
“太慢了。”黄巢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他走到一块充当临时记事板的木板前,拿起一根木炭,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写下了一串奇怪的符号。
“1, 2, 3, 4, 5, 6, 7, 8, 9, 0”
“这是何物?”赵璋身为读书人,第一个忍不住问道。
“这叫阿拉伯数字,一种新的记账符号。”黄巢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用这种方法,可以极大简化计算。比如,一千三百五十七,我们不必写作‘壹仟叁佰伍拾柒’,只需这样……”
他在木板上写下“1357”。
“再加上八百二十四……”
他又在下面写下“+ 824”,然后画了一条横线。
“个位相加,十位相加,满十进一……”黄巢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在木板上演算。不过片刻,便得出了结果“2181”。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清晰明了,比用算筹摆弄半天快了不知多少倍!
大厅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如果说刚才的金山银山带给他们的是震撼,那么眼前这几个简单的符号,带给他们的就是颠覆!尤其是赵璋和那几位书吏,他们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神迹。
这……这简直是算学之道上的无上妙法!
“从今日起,我们所有的账目,全部改用此法。”黄巢将木炭扔下,声音铿锵有力,“我要在一天之内,看到所有钱粮、兵甲、人口、田亩,都用这种方法清清楚楚地列出来。我要知道,我治下的每一粒米,每一文钱,都花在了哪里!”
这不仅仅是记账法的革新,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力!
看着众人敬畏中带着狂热的眼神,黄巢知道,时机到了。
他回到主位,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攻下曹州,只是开始。我们不能永远是一盘散沙的流寇。从今天起,我们在此建立政权,国号——大齐!”
“大齐!”
“大齐!”
众人齐声怒吼,声震屋瓦!这个名号,给了他们归属感,让他们从一群造反的“贼”,变成了一个新生政权的“官”!
黄巢抬手,压下众人的声音。
“大齐草创,百废待兴。我宣布,设立三部,分管军政要务。”
“尚让!”
“末将在!”
“命你为军机部尚书,总管兵马招募、训练、军械调配及作战方略!我要你在一个月内,将曹州青壮整编成军,战时为兵,闲时为农!”
尚让大喜,单膝跪地,声如洪钟:“末将领命!定不负大帅所托!”
“赵璋!”
“属下在!”赵璋上前一步,神情激动。
“命你为政务部尚书,总管地方行政、律法修订、官吏考核、民生教化!旧的官僚体系,我们要全部砸烂!新的体系,只有一个标准——能吏上,庸吏下!”
黄巢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会给你一个叫‘KpI’的东西,也就是绩效考核。以后评价一个官员,不看他文章写得多好,关系有多硬,就看他治下的地方,粮食产量有没有增加,百姓的纠纷有没有减少,路上的盗匪有没有变少!做得到,就升!做不到,就滚蛋!”
“KpI……绩效考核?”赵璋咀嚼着这个新奇的词汇,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这简直是为他这种有才干却无门路的读书人量身打造的制度啊!他深深一揖:“属下,定为大帅开创一个朗朗乾坤!”
“好!”黄巢点头,又看向人群中的几道身影,“李师师何在?”
人群中,一名身段窈窕,面容却带着英气的女子走出,正是之前在城中负责安抚妇孺、颇有声望的李师师。她和几名精明干练的男女一同上前。
“命你们组建后勤部,由你暂代尚书之职。总管钱粮入库、物资发放、军需供给。我教给你们的新式记账法,必须在后勤部优先推行!我们的钱粮,一分一毫都不能出差错!”
让一个女人担任一部尚书?
这个任命让在场不少人吃了一惊,但看到黄巢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及李师师等人自信干练的模样,所有质疑都咽了回去。大帅用人,不拘一格,唯才是举!
三部建立,一个崭新的,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的政权雏形,就在这简陋的大厅中诞生了。它就像一个刚刚破土的幼苗,虽然稚嫩,却蕴含着颠覆整个大唐的恐怖力量。
众人热情高涨,立刻开始投入到各自的工作中。
整个曹州城,都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
军机部开始在城内外设立招兵点,无数活不下去的流民和对官府失望透顶的青壮蜂拥而至。
后勤部则在李师师的带领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清点着物资,用新的记账法建立起一本本清晰明了的账册。
而政务部的赵璋,则一头扎进了曹州府库的卷宗故纸堆里。他要做的,是废除那些压迫百姓的苛捐杂税和不公律法,建立一套属于大齐的新规矩。
这日深夜,政务部所在的偏厅依旧灯火通明。
赵璋揉着发酸的眼睛,从一堆发黄的田契和诉状中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兴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和愤怒。
他拿着几份卷宗,快步来到黄巢的书房。
“大帅。”
黄巢正在研究地图,闻声抬头:“何事如此匆忙?”
赵璋将手中的卷宗呈上,声音压抑着怒火:“大帅,属下在整理曹州田契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曹州本地最大的世家,‘清河李氏’的一个旁支,在过去几十年间,利用其姻亲在朝中为官的特权,以‘献祭’、‘投献’等名义,巧取豪夺,侵占了城郊近三成的民田!这些田地,名义上是李氏的,实际上却是从无数百姓手中夺走的。府库里的这些,就是近百户农民血泪斑斑的状纸,只是过去一直被官府压着!”
赵璋指着卷宗,手都在发抖:“我们前几日开仓放粮,分田到户,百姓感恩戴德。可这最大的一块毒瘤,我们却还没动!这李家在曹州盘踞百年,根深蒂固,族人众多,甚至还豢养了数百家丁护院,城中不少商铺、脚夫都依附于他们。若是动了他们,恐怕……恐怕整个曹州都会起大乱子。”
书房内,一片寂静。
窗外,月色如水,温柔地洒在刚刚获得安宁的城池上。
黄巢拿起那份卷宗,看着上面一个个鲜红的手印,那是百姓们用血按下的不甘与绝望。
他刚刚建立的新政权,迎来了它的第一块试金石。
是选择稳定,对这地头蛇暂时妥协,徐徐图之?还是选择民心,用雷霆手段,将这颗盘踞在曹州心脏上的毒瘤连根拔起,哪怕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黄巢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看向赵璋,问道:“你觉得,我们大齐的刀,够不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