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一把利剑,劈开了曹州城门内外的两个世界。
门外,是黄巢和他那支沉默如铁的军队,纪律森严,杀气内敛。门内,是瑟瑟发抖的官吏士绅,和无数伸长了脖子、眼中充满惊惧与期盼的百姓。
李瓒一步步走出,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能感受到背后万千道目光的灼烧,更能感受到前方那道平静目光带来的,如同实质般的压力。他不敢抬头去看黄巢,只能死死盯着自己手中那枚冰冷而沉重的官印。这枚官印,曾是他权力的象征,是他十年寒窗、半生钻营换来的一切。而现在,他要亲手将它交出去,像献上自己的头颅。
终于,他走到了黄巢的马前。
“罪官……曹州刺史李瓒,恭迎黄王入城。”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屈辱。
黄巢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甚至没有看那枚官印一眼。他的视线越过李瓒,望向他身后那些面如土色的官员,望向城门后那一张张鲜活而又麻木的脸。
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些百姓眼中的恐惧,以及恐惧之下,被死死压抑住的,一丝微弱的火苗。
“进城。”
黄巢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人的耳朵。他没有下马,而是催动坐骑,率先踏入了曹州城门。
身后,数万义军,如同一道钢铁洪流,开始缓缓涌入。
他们的脚步声整齐划一,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敲击在每个曹州人的心坎上。百姓们下意识地向后退去,紧紧地贴着墙壁,生怕这支传说中凶悍无比的军队会像以往的官兵一样,冲进他们的家门,抢走他们仅有的一切。
然而,预想中的烧杀抢掠并未发生。
义军的士兵目不斜视,手中的兵器紧握,步伐坚定。他们走过路边摆摊的小贩,走过敞开着门的店铺,走过那些惊恐地抱着孩子的妇人,没有一个人将目光投向那些财物,没有一个人露出贪婪的神色。
一个士兵不小心撞倒了路边一个卖炊饼的老汉的担子,炊饼滚了一地。老汉吓得魂飞魄散,当场就要跪下磕头。那士兵却立刻停下脚步,在队列中显得格外突兀。他笨拙地弯下腰,将一个个沾了灰的炊饼捡起来,放回担子里,然后从自己干瘪的钱袋里,摸出两枚铜钱,塞到老汉已经僵硬的手中。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老汉点了点头,便迅速归队,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老汉愣愣地看着手中的铜钱,又看了看那士兵的背影,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这一幕,被无数人看在眼里。
城中的气氛,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恐惧依旧在,但那丝微弱的火苗,却在一点点地变亮。
刺史府,如今已经成了黄巢的临时帅府。
府衙前方的广场上,人山人海。曹州城里,但凡还能走得动路的,几乎都聚集到了这里。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猜测着这位新主人的第一把火,会烧向哪里。
李瓒和一众曹州官员,如同待宰的羔羊,被士兵看管在一旁,面若死灰。
“哒、哒、哒……”
黄巢从府衙内走了出来,一步步登上台阶。他没有穿戴任何象征王权的服饰,依旧是一身寻常的武将装束,但当他站定的那一刻,整个嘈杂的广场,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乡亲们,”黄巢开口了,他的声音通过内力激荡,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
“你们怕我黄巢,和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敲骨吸髓的官老爷一样。你们怕我的兵,会抢你们的粮食,烧你们的房子,欺负你们的妻女。”
他的话,像一根根针,扎进了百姓的心里。是的,他们怕的就是这些。千百年来,官兵过境,如匪过境,早已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黄巢的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紧张的脸,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洪亮如钟:
“但是我黄巢今日,就在此立誓!我义军所到之处,有三条铁律,谁敢违背,杀无赦!”
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自今日起,曹州城内,所有苛捐杂税,徭役兵役,尽数废除!朝廷的账,一笔勾销!从今往后,种地的不纳粮,做买卖的不交税!”
“轰——!”
人群炸开了锅!
“什么?不纳粮?!”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俺不是在做梦吧?”
“不交税?那官府吃什么?军队吃什么?”
无数人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听起来,比天上掉馅饼还要荒唐!
黄巢没有理会众人的喧哗,伸出了第二根手指,声音愈发激昂。
“第二!开仓放粮!城中府库、所有贪官污吏家中囤积的粮食,即刻清点,全部分发给城中百姓!保证家家有饭吃,人人不挨饿!”
如果说第一条还让人觉得难以置信,这第二条,则像一剂猛药,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渴望!饥饿,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利剑。没有什么比“吃饭”这两个字,更具有诱惑力。
人群的议论声更大了,许多人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光。他们看着台上的黄巢,眼神从怀疑,变成了强烈的期盼。
黄巢缓缓伸出了第三根手指,他的声音,也随之变得冰冷刺骨,充满了肃杀之气。
“第三!严惩贪官污吏!凡是鱼肉百姓、草菅人命者,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用他们的血,来祭奠屈死的冤魂!用他们搜刮的民脂民膏,来还给你们!”
说罢,他猛地一挥手。
“来人!将曹州粮官张麻子,押上来!”
话音刚落,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兵,就将一个肥得流油的官员拖了上来,狠狠地踹跪在地上。
“张麻子!”人群中立刻有人认了出来,咬牙切齿地喊道,“就是他!去年灾荒,他把朝廷的赈灾粮换成沙子和石灰,活活饿死了我们村几十口人!”
“还有我家!我爹就是去府衙告状,被他活活打死的!”
“杀了他!杀了他!”
群情激愤,无数的唾沫和泥块朝着张麻子飞去。这个往日里作威作福的粮官,此刻吓得屎尿齐流,不住地磕头求饶。
黄巢冷冷地看着他,对身边的尚让点了点头。
尚让会意,上前一步,高声宣读张麻子的罪状,每一条,都引得下方一阵怒吼。
“斩!”
随着黄巢一声令下,手起刀落,一颗肥硕的头颅冲天而起,滚落在地。
鲜血,染红了府衙前的青石。
人群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黄王万岁!”
“义军万岁!”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口,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响彻了整个曹州城。无数的百姓跪倒在地,朝着台上的黄探,泣不成声地叩拜。
这一刻,他们不是在畏惧权力,而是在由衷地拥戴这位为他们带来希望和公正的王!
李瓒和那些官员看着眼前的一幕,浑身冰冷。他们终于明白,黄巢那句“攻心为上”的真正含义。
这哪里是造反,这分明是在挖大唐的根!
民心,这世上最虚无缥缈,却也最坚不可摧的东西,在今天,被黄巢轻而易举地攥在了手中。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曹州城都沉浸在一种狂热的氛围中。
府库被打开,一袋袋粮食被发放到百姓手中,许多人抱着米袋,哭得像个孩子。
一个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吏、劣绅被揪了出来,他们的罪行被公之于众,然后在百姓的怒吼声中,人头落地。他们的家产被抄没,金银财宝堆积如山,这些都将成为义军的军费。
黄巢言出必行,雷厉风行。他用最直接、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迅速在曹州建立起了新的秩序。
这日傍晚,黄巢正在帅府的书房内,就着烛火,研究着曹州的地图。尚让快步走了进来,神情有些凝重。
“大帅,在抄没司马王晖的家产时,从他书房的夹壁墙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说着,他双手呈上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
黄巢接过信,眉头微微一挑。这封信的材质极好,并非凡品。更重要的是,上面的火漆印,是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图案——宫中内侍省的徽记。
他撕开封口,抽出信纸。
信上的字迹,矫揉造作,带着一种阴柔之气。内容并不长,但黄巢越看,眼神就越是冰冷。
信中,写信人对王晖在曹州暗中敛财、输送利益的行为大加赞赏,并许诺将来会保举他入京为官。信中还隐晦地提到了,要王晖多加留意黄巢义军的动向,并“便宜行事”,若能“取其首级”,则封侯之赏,指日可待。
而在信的末尾,落款处,是一个足以让整个大唐朝堂都为之震动的名字。
——田令孜。
当今圣上最宠信的宦官,权倾朝野,被封为“阿父”的神策军中尉,田令孜!
黄巢手中的信纸,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原来如此。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敌人,是那些腐朽的官僚,是昏庸的皇帝。却没想到,在这一切的背后,还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一切。从地方上的一个小小司马,到整个帝国的运转,都笼罩在这只手的阴影之下。
书房外的广场上,百姓的欢呼声还未完全散去,那一张张淳朴而喜悦的笑脸,仿佛还浮现在眼前。
可黄巢的心,却沉了下去。
他知道,攻下曹州,只是一个开始。他真正的敌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强大,更加阴险。
那是一张盘踞在长安城深处,笼罩了整个大唐的,无形的大网。
而田令孜,就是那只织网的毒蜘蛛。
黄巢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遥远的西方,那里,是长安的方向。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田令孜……很好。”
“既然你这么想见我,那我,就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