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芳园,皇家御苑。
十月初九,天高云淡,金风送爽。名品秋菊依山傍水,次第盛放,织锦铺霞,流金泻玉。曲水流觞亭畔,汉白玉栏外,碧波倒映着琉璃飞檐与攒动的人影。王公贵胄、新科进士、京城名媛,锦衣华服,环佩叮当,笑语晏晏间流淌着无形的尊卑与暗涌的机锋。
云映雪踏入这片金粉之地时,周遭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她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细布男装,长发仅用一根素银簪松松绾起,素面朝天,唯有一双清亮如寒潭的眸子,沉静地迎视着四面八方投射来的、或好奇、或审视、或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在这满园珠光宝气、锦绣堆叠之中,她这身打扮,如同误入凤凰巢穴的灰雀,格格不入得刺眼。而她手中,竟还握着一柄缺珠崩口、黄铜黯淡的小算盘!
“嗤……”
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不屑的嗤笑,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也引燃了潜藏已久的恶意。
“哟,瞧瞧这是谁来了?”一个娇脆而刻意拔高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尖酸,“这不是名动京城的‘算盘才女’云姑娘吗?哦,不对,听说你如今可是青云书局的大掌柜,日进斗金呢!只是……” 声音的主人,一位身着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满头珠翠的贵女,以团扇掩唇,眼波流转间尽是刻薄,“只是这皇家御苑赏菊诗会,讲究的是风雅清贵,云掌柜这身行头……还有这吃饭的家伙什儿,是不是太‘实在’了些?知道的当您是来吟诗作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铺子的账房先生走错了地界儿呢!”
哄笑声低低响起,如同蚊蚋嗡鸣,却清晰地刺入耳膜。几个依附那贵女的闺秀掩嘴轻笑,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小针,扎在云映雪身上。
云映雪脚步未停,神色不变,仿佛那恶意的嘲讽只是拂面清风。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那鹅黄贵女略显熟悉却已模糊的面容——似乎是某个侍郎府的千金。然而,当她视线微移,落在亭中主位旁、依偎在德妃娘娘下首那个身着云霞般绚烂的蹙金海棠宫装少女身上时,眼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冰冷的波澜。
云映月!
她那位眼高于顶、自幼便视她如脚下尘泥的嫡妹!
数年不见,云映月出落得愈发娇艳,眉目间继承了其母柳氏所有的精致与刻薄。此刻,她正斜倚在铺着金线蟒缎的锦垫上,纤纤玉指捏着一枚剔透的玛瑙葡萄,眼波慵懒地扫过云映雪,如同打量一件碍眼的赝品。那眼神里的鄙夷与厌恶,比任何言语都更锋利。
“三姐姐此言差矣。” 云映月终于开口,声音娇柔婉转,如同出谷黄莺,说出的却是淬毒的冰棱,“咱们这位‘算盘才女’,可是连圣贤文章都能用那几颗铜珠子算得明明白白的神人呢!区区诗词小道,想必更是信手拈来。只是……” 她拖长了语调,目光故意在云映雪手中的算盘和那身靛蓝布衣上流连,唇边噙着一丝恶毒的笑意,“只是这满园金菊,清雅高洁,最是受不得铜臭之气沾染。云姑娘这身‘实在’行头和那不离手的‘宝贝’,还是仔细收好的好,免得污了这沁芳园的清气,也……污了在座各位贵人的眼。”
“铜臭”二字,被她咬得又重又清晰,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捅向云映雪最敏感的出身。
“月妹妹说得极是!” 鹅黄贵女立刻附和,声音更加尖利,“一个商贾贱籍出身的女子,靠着些市井投机的手段,侥幸博了点虚名,就真当自己脱胎换骨,能登这大雅之堂了?也不拿镜子照照!骨子里的低贱气,是几颗算盘珠子能洗掉的吗?”
“就是!诗书礼乐,簪缨世家的底蕴,岂是她这种汲汲营营、满身铜臭的商贾之女能懂的?”
“德妃娘娘仁慈,允她来开开眼界,她倒好,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还带着那破算盘,简直不知所谓!”
刻薄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来,肆无忌惮地冲刷着云映雪的尊严。亭中许多清流翰林、自诩风骨的名士,虽未直接开口,却也面露不豫,显然认同这“商贾贱籍不配风雅”的论调。新科进士中,永昌侯府三公子萧景琰微微蹙眉,欲言又止,却被旁边同侪扯了扯衣袖。气氛压抑而难堪。
德妃娘娘端坐主位,身着秋香色宫装,面容温婉含笑,仿佛全然未闻亭中的唇枪舌剑,只专注地欣赏着面前一盆绿菊。但那份默许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纵容。
云映雪孤身立于亭外阶下,承受着所有恶意的目光与言语。深秋的风掠过园中菊海,带来清冽的香气,也带来刺骨的寒意。迦南之毒在体内蠢蠢欲动,带来一阵眩晕。她握着算盘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冰冷的铜梁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痛楚,也带来一丝支撑的力量。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些刻薄的面孔,直直看向亭中主位旁那个满身锦绣、巧笑嫣然的云映月。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冰冷平静。这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让云映月心头一悸,捏着葡萄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商贾贱籍?” 云映雪终于开口,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迦南之毒带来的虚弱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亭中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却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目光扫过云映月身上那价值千金的蹙金宫装,扫过她发间那支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赤金步摇。
“云四小姐身上这蹙金海棠云锦,出自江南‘天工坊’,一匹千金;发间这支南海血玉步摇,乃‘玲珑阁’镇店之宝,价值连城;便是手中这枚西域玛瑙葡萄,也非寻常贡品可比。若无天下商贾贩夫走卒,四方流通,四小姐这满身‘清贵’,又从何而来?” 她微微一顿,目光锐利如刀,刺向脸色微变的云映月,“还是说,云府当年……便是靠着吸吮‘商贾贱籍’的血肉,才堆砌起四小姐今日的‘风雅’?”
“你!” 云映月脸色瞬间涨红,如同被人当众狠狠扇了一记耳光!她万没想到,这个在她眼中如同蝼蚁般卑贱的庶姐,竟敢在皇家御苑、众目睽睽之下,如此犀利地反唇相讥,甚至隐隐触及云家当年那些不能见光的往事!
“大胆!” 鹅黄贵女尖声怒斥,“竟敢对云四小姐无礼!还敢妄议云府!你……”
“够了。” 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鹅黄贵女的叫嚣。德妃娘娘终于将目光从绿菊上移开,含笑看向阶下的云映雪,眼神深邃难测。“今日赏菊诗会,本是雅事。些许口角,不必挂怀。” 她抬手示意宫人,“给云姑娘看座。本宫也甚是好奇,能得陛下都赞了一句‘心思奇巧’的‘算盘推演’,究竟是何等风采。稍后诗会,还望云姑娘不吝珠玉,让我等开开眼界。”
一番话,轻描淡写地将方才的冲突压下,却又将云映雪推到了风口浪尖——“陛下都赞了一句”!这看似抬举,实则是将她架在更高的火上烘烤!德妃的目光扫过云映雪手中的算盘,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探究。
宫人搬来一个绣墩,位置却颇为微妙,置于亭边角落,与那些真正的贵女席位泾渭分明。
云映雪微微屈膝:“谢娘娘赐座。” 她无视那些依旧如芒在背的鄙夷目光,神色平静地走向那个角落的位置。落座时,她将那柄缺珠崩口的小算盘轻轻置于膝上,冰冷的铜梁紧贴着微凉的指尖。
亭中丝竹再起,贵女们重新言笑晏晏,仿佛方才的刁难从未发生。只有云映月怨毒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死死钉在云映雪身上,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阴冷声音低语:
“算盘才女?呵。待会儿,本小姐倒要看看,你这身‘铜臭’,怎么吐出象牙来!别以为攀上了谢阎王那棵歪脖子树,就能飞上枝头!金丝雀?你也配?不过是他手里一把沾血的破算盘罢了!”
云映雪端坐如松,眼观鼻,鼻观心,膝上的算盘无声。
铜臭?破算盘?
她指尖轻轻拂过算盘梁上一道深深的崩口,唇角勾起一抹冷冽到极致的弧度。
惊雷,已在算珠之下引燃。
只待风起,便要——撕裂这满园金粉堆砌的虚伪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