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深处的雷霆震怒与血腥清算,被厚重的宫墙隔绝在外。谢府,这座一度被阴霾和枷锁笼罩的深宅,终于拨云见日。府库废墟的焦糊味尚未散尽,但府中上下,却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压抑不住的振奋气息。夜色降临,一轮皎洁的圆月悬于中天,清辉遍洒,仿佛也洗净了连日来的血腥与阴霾。
暖阁的窗棂大敞着,夜风带着深秋微凉的草木气息涌入,吹散了浓郁的药味。案头,那柄金箔包边、缺珠崩口的黄铜算盘静静躺着,在烛火与月光的交织下,流转着内敛而温润的光泽。崩口依旧狰狞,梁骨上残留的暗红血迹已淡去,却如同勋章,无声诉说着它主人一路走来的血火与不屈。
一场小宴,设在暖阁外的临水小榭。
没有喧嚣的宾客,没有繁复的仪仗,只有谢砚之与云映雪二人。
菜式简单却精致,多是些清淡滋补的羹汤小菜。一壶温在热水中的桂花酿,散发着清甜微醺的香气。
云映雪倚着铺了厚厚软垫的圈椅,身上裹着一件崭新的、质地柔软的月白色云锦斗篷,衬得她依旧苍白的脸多了几分温润。迦南之毒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似乎被这暖阁的灯火、温热的酒液和劫后余生的松弛感驱散了大半,虽仍虚弱,但那双清亮的眸子,在月光下却如洗过的星辰,熠熠生辉。
谢砚之坐在她对面。玄衣未换,只是卸去了白日里那股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他执壶,为云映雪和自己各斟了一杯浅金色的桂花酿。动作沉稳,烛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跳跃,投下深邃的阴影。
“这一杯,” 谢砚之端起酒杯,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柔和的温度,“敬夫人。金殿算账,力挽狂澜。” 他目光落在云映雪脸上,不再是审视与冰寒,而是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如海的东西。
云映雪端起酒杯,指尖微凉。杯中清冽的酒液映着月光和她清亮的眼。“也是敬大人,” 她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清浅却真实的笑容,带着属于商贾之女的狡黠与通透,“若非大人运筹帷幄,步步为营,牵制东宫,逼其狗急跳墙露出破绽,映雪纵有算盘,也无处施展。” 她目光扫过案头那柄沉默的算盘,“况且,若无大人及时相救,映雪早已葬身府库火海,或是毒发身亡于金殿之上。”
两人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
无需多言。
是盟友,是战友,是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伙伴。
他们共同经历了最深的算计,最冷的背叛,最烈的血火,最终携手撕开了那黑暗的帷幕。这份情谊,早已超越了最初冰冷的契约。
“当。”
两只素瓷酒杯轻轻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清甜的桂花酿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也带来一丝微醺的迷离。酒意很淡,却足以让紧绷了太久的心弦,悄然松弛。
小榭内一时静谧。唯有夜风拂过池水,带来细碎的涟漪声;远处隐约的虫鸣;还有案头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光滑的地板上。
云映雪放下酒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圈椅光滑的扶手。她微微侧头,望向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勾勒出精致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掩去了几分清醒时的锐利,多了几分难得的、属于女子的柔和与脆弱。
谢砚之的目光,就这样落在她的侧脸上。
烛光与月华在她身上流淌,那件月白的斗篷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她不再是金殿上那个字字泣血、怀抱算盘撕裂阴谋的复仇女神,也不是书房里那个指尖翻飞、洞悉秋毫的算盘才女。此刻的她,安静,脆弱,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还有一种……让他心底某处坚硬冰层悄然融化的东西。
他的目光,从她光洁的额头,滑过挺秀的鼻梁,停留在那微微抿着的、失去血色的唇瓣上。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握着酒杯的手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杯壁。
假订婚的契约,冰冷的算珠,步步惊心的算计,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静谧的月色和微醺的酒意冲淡了。一种陌生的、滚烫的、几乎要冲破理智藩篱的情绪,在他胸中无声地翻涌、堆积。它源于金殿上看到她吐血倒下时那撕裂心肺的恐惧,源于府库火海中将她护入怀中时那失而复得的悸动,更源于此刻,月光下她安静侧颜带来的、近乎窒息的吸引。
“映雪……” 一声低唤,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缱绻,从他喉间逸出。这名字,他唤过多次,或冰冷,或命令,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带着一种近乎滚烫的温度。
云映雪闻声,缓缓转过头来。
月光下,她的眼眸如同浸在水中的黑曜石,清澈,明亮,带着一丝微醺的迷茫,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谢砚之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时间也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暖阁的灯火,窗外的月光,池水的涟漪,案头的算盘……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褪去了色彩,只剩下彼此眼中那清晰到令人心悸的倒影。
谢砚之清楚地看到,她清亮的眸子里,自己的身影占据了全部。那里面,不再是单纯的盟友情谊或刻骨的恨意,而是氤氲着一层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朦胧的水光,带着一丝困惑,一丝探究,还有一丝……被那灼热目光烫到的、细微的慌乱。
那慌乱,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心底压抑到极致的洪流!
他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瞬间将云映雪笼罩其中。玄衣无风自动,带着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他向前一步,逼近圈椅中的她。
云映雪下意识地微微后仰,脊背贴住了柔软的椅背。她仰头看着他,心跳如擂鼓,迦南之毒带来的寒意似乎被另一种更陌生的、灼热的气息驱散。她在他眼中看到了翻涌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占有欲与一种……让她心尖发颤的深情?
谢砚之俯身。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灼热的呼吸,近到能看清对方眼中每一丝细微的震颤。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强势地侵入她的感官。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吸进去。薄唇紧抿,下颌线绷紧如刀削。那压抑了太久、积攒了太多的情绪在他眼中激烈地冲撞、咆哮,几乎要冲破那层冰封的外壳,化作最炽热的语言。
他想说什么?
是“你可知金殿上你倒下时,我有多怕”?
是“府库火海中,我只想将你揉进骨血”?
还是……那最简单、也最沉重的三个字?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深邃的眼眸中风暴翻涌。唇瓣微微翕动,仿佛那千言万语已涌至舌尖,即将喷薄而出——
然而,就在那滚烫的言语即将冲破理智牢笼的刹那!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算珠碰撞声,突兀地在静谧的小榭内响起!
声音来自案头。
是那柄金箔包边的崩口算盘!一颗松动的算珠,不知是因夜风,还是因方才谢砚之起身带动的气流,轻轻滚落了一格,撞在了冰冷的铜梁上!
声音不大。
却如同冰水浇头!
瞬间浇灭了谢砚之眼中翻涌的烈焰,也惊醒了云映雪眼中那片刻的迷离!
谢砚之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滚烫情愫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重新被一种深沉的、带着痛楚的克制所取代。他伸出的手,原本似乎想抚上她的脸颊,此刻却猛地停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最终缓缓垂下,紧握成拳,骨节泛白。
云映雪眼中的水光也迅速褪去,恢复了清明。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是失落?是庆幸?还是更深的不安?她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仿佛要抵御那骤然回归的寒意。
暖阁的灯火依旧跳跃,窗外的月光依旧皎洁。
然而,那片刻的迷离与几乎冲破一切的真情,已被那一声冰冷的算珠轻响,悄然蒙上了一层轻纱。
假戏之下,情愫暗生。
藩篱将破,却又被那染血的算盘,无声地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谢砚之收回停在半空的手,缓缓直起身。玄衣在月光下流淌着沉静的冷光。他目光沉沉地看了一眼案头那柄沉默的算盘,再看向云映雪时,眼中已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
“夜深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低沉,听不出丝毫波澜,“夫人身体未愈,早些歇息。”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玄色的身影融入小榭外的月色,如同来时一般沉默,消失在通往书房的回廊深处。
云映雪独自坐在圈椅中,月光清冷地洒在她身上。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案头那柄冰冷的算盘梁骨,那道崩口依旧粗糙地硌着指腹。方才那几乎将她淹没的灼热目光,那近在咫尺的、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滚烫言语,仿佛只是一场月下微醺的幻梦。
算珠轻响,惊醒梦中人。
假戏真做?
或许,那柄染血的算盘和她体内未解的迦南之毒,早已为这“戏”划下了无法逾越的——血色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