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小院浸在初春微寒的寂静里。檐下的风灯晕开一小圈昏黄的光,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竹影。书房内,烛火燃得正旺,将云映雪伏案的侧影拉长,映在堆满卷宗的书架上。算珠清脆的“嗒嗒”声是唯一的旋律,正与一沓新誊录的、关于吏部张启明名下几处可疑田庄的契税单据搏斗。
迦南之毒如跗骨之蛆,虽被陆九针的汤药压制,依旧在血脉深处蛰伏,带来一阵阵难以驱散的疲惫和指尖的微凉。她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端起手边早已温凉的药茶啜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
“笃笃笃。”
院门处传来三声极轻、极有规律的叩响,如同夜鸟啄击树干。
云映雪动作一顿,指尖的算珠瞬间归零。这个叩门节奏,不是谢砚之,也不是阿福。她迅速起身,无声地走到门边,并未立刻开门,只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门外空无一人。唯有清冷的月光铺洒在巷子的青石板上。门槛外,放着一个不起眼的、半尺见方的油纸包裹,包裹上压着一块寻常的鹅卵石。
没有署名,没有标记。只有一种无声的催促。
云映雪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谨慎地打开院门,夜风裹挟着尘土的气息卷入。她迅速俯身拿起包裹,入手颇沉。回到书房,掩好门窗,就着跳跃的烛火,她一层层剥开那厚实的油纸。
里面并非金银,亦非书信。
赫然是半本账簿!
账簿的封面早已不翼而飞,边缘焦黑卷曲,像是从火场中抢出,又被水渍浸染得模糊不堪。纸张泛黄发脆,散发着一股混合着焦糊、霉变和淡淡血腥气的复杂味道。装订的线绳多处断裂,使得内页松散凌乱。
云映雪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字迹并非工整的馆阁体,而是用一种极其潦草、仿佛仓促间写就的行书,墨色深浅不一,有些地方被水渍晕开成一片墨团。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迅速扫过那些残缺不全的条目:
**“甲辰年三月初七,入。‘青蚨’奉上,纹银六千两。走‘文渊阁’旧路,兑飞钱三张。备注:春……(墨团)……关节费。”**
**“甲辰年四月初九,出。付‘墨池斋’刻版费,纹银一千五百两。备注:新题名录母版,务必精……(水渍)……仿。”**
**“甲辰年四月十五,入。收‘杏林’敬献,金饼二十锭。备注:江北举子名录及……(焦痕)……暗标。”**
**“甲辰年五月初一,出。付‘暗香楼’封口,纹银八百两。备注:处理‘周’姓知情人,务必……(撕裂)……干净。”**
“周”姓?!
云映雪的心猛地一缩!亡母遗书里那被水渍晕染的“寻周……”瞬间刺入脑海!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
她强迫自己冷静,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继续往下看。账簿记录的时间,集中在甲辰年三月至五月间——正是去年春闱大比的前后!而“青蚨”,正是吏部张启明的代号!“文渊阁旧路”……这是翰林院清贵之地,竟成了洗钱的通道?“墨池斋”是京城有名的刻书坊,“新题名录母版”?“杏林”暗指太医院,“举子名录及暗标”?还有“暗香楼”……那是京城有名的销金窟,更是东宫一处隐秘的暗桩!
这半本残破的账簿,赤裸裸地记录了一场围绕即将到来的科举——甲辰恩科(今年)的巨大黑幕!买卖试题关节、收受举子贿赂、利用翰林院洗钱、甚至……灭口知情人!而所有资金的最终流向,虽被墨团和撕裂处模糊,但几个指向性极强的代号和备注,无不昭示着幕后那只巨手——东宫!
“砰!”
云映雪的手掌重重按在冰冷的桌面上,震得烛火一阵剧烈摇曳!她的胸膛剧烈起伏,不是因为迦南之毒,而是被这账簿中蕴含的滔天罪恶和巨大风险所冲击!
这不是雪中送炭的线索!
这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淬了剧毒的匕首!
是有人,将这足以引爆朝野、将东宫乃至整个科举制度炸得粉身碎骨的惊天罪证,匿名送到了她的手上!
借刀杀人!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云映雪的脑海。
送账簿的人是谁?是东宫内部因分赃不均而反水的叛徒?是被灭口的“周”姓知情人的同伙?还是……那个一直潜藏在水下、伺机而动的睿王?无论哪一方,其目的都昭然若揭——利用她和她背后的谢砚之,将这枚足以炸沉东宫巨舰的惊雷点燃!他们自己则隐于幕后,坐收渔利!
一旦她接下这账簿,就等于主动踏入了这最凶险的漩涡中心。东宫的反扑将是不死不休!而那个送账簿的人,无论成功与否,都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烛火在云映雪眼中跳跃,映照着她苍白却异常冷静的脸庞。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但更汹涌的,是愤怒!是对这盘根错节、视国法纲常如无物的肮脏交易的滔天怒火!是将无数寒窗苦读的举子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深深不齿!
这账簿是毒饵,是陷阱。
但……它也可能是唯一能撕开这重重黑幕、将那些高高在上的魑魅魍魉拖入地狱的突破口!尤其是那个“周”姓!这或许是她解开身世之谜的唯一线索!
她缓缓坐回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账簿上那个刺目的“周”字,感受着纸张粗糙的纹理和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亡母含恨而终的脸庞、谢砚之断臂染血的画面、还有那些在科举黑幕下可能被埋没、被戕害的寒门士子……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窗棂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沉稳而熟悉。
谢砚之回来了。
云映雪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的锐利取代。她迅速将账簿合拢,用油纸重新裹好,却并未藏起,而是就那样放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她拿起那柄黄铜算盘,指尖搭上冰凉的算珠,等待着。
“吱呀。”
书房门被推开。
谢砚之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踏入,玄色衣袍仿佛染上了更深沉的夜色。他目光锐利如常,第一时间便捕捉到云映雪异常沉凝的神色,以及她书案上那个突兀的油纸包裹。
“何物?”他声音低沉,带着洞悉的冷冽,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那包裹上。
云映雪抬眸,迎上他深不见底的视线,没有迂回,没有试探,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碎冰相击:
“有人送来的‘礼物’。半本账簿。记录的是甲辰恩科春闱,试题买卖、举子贿赂、翰林洗钱、以及……灭口知情人的铁证。矛头直指东宫。” 她顿了顿,指尖在算盘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声响,补充道,“备注里,有一个被灭口的‘周’姓知情人。”
她看着谢砚之骤然缩紧的瞳孔和瞬间冰封的眼底,一字一句,道破这“礼物”的本质:
“这刀,我们接是不接?”
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
残破的账簿静卧案头,如同蛰伏的凶兽。
窗外的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