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下那纸《同居细则十八条》后,谢砚之的西厢房便成了小院里一座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孤岛。他依旧早出晚归,行色匆匆,玄衣冷面,仿佛那十五两八钱的日付租金和满纸罚款条款,不过是拂过磐石的微风,未曾留下半分痕迹。然而,当黄昏的余晖染红小院青砖,当正房东书房准时响起那清脆急促、如同疾雨打芭蕉的算盘声时,西厢紧闭的门扉后,某位权倾朝野的刑部阎王,终究还是被那无孔不入的“噼啪”声撩拨得心神微澜。
这日傍晚,谢砚之归来得比平日略早。甫一入院,那熟悉的算盘声浪便扑面而来,比往日似乎更显密集焦灼。他脚步微顿,目光透过半开的书房窗棂,瞥见云映雪伏案的侧影。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略显单薄的肩线,迦南之毒带来的苍白尚未褪尽,眉宇间却凝着全神贯注的锐利,指尖在黄铜算盘上翻飞如蝶,快得几乎带出残影。案头堆放的账册卷宗,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影淹没。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然爬上谢砚之心头。是那算盘声太过扰人?是她眉间那抹病弱却倔强的专注太过刺眼?抑或是……那纸细则上“亥时后禁扰算盘”的条款,如同无形的枷锁,让他堂堂刑部侍郎,竟在自己“租住”的院子里,被一柄小小的算盘规定了时辰?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回西厢,反而在院中那株老槐树下站定。目光沉沉地落在书房内那方小小的、却仿佛能拨动乾坤的算盘上。算珠碰撞,清脆悦耳,却也……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他执掌刑狱,断案如神,精通律法人心,却对这最基础的商户谋生之技,一窍不通。
一个念头,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体验生活”的别扭,悄然滋生。
翌日,云映雪刚用完早膳,正欲收拾碗筷,便见谢砚之那尊冷面煞神,竟破天荒地没有立刻出门,反而端坐在了石桌旁。他面前,赫然放着一本摊开的、最基础的《算法统宗》入门册子,旁边,是云映雪那柄视若珍宝的小黄铜算盘。
“……” 云映雪端着碗碟的手僵在半空,杏眸圆睁,以为自己眼花了。
谢砚之却仿佛没看见她的惊愕,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这双手通常只握惊堂木、朱砂笔或杀人刀),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冷硬和……显而易见的笨拙,试探性地拨弄了一下最右边档位的一颗下珠。
“啪。” 清脆的一声,在寂静的小院里格外清晰。
“大人这是……” 云映雪放下碗碟,试探地问,心中警铃大作。这阎王想干嘛?莫非嫌租金太贵,想学算盘自己查账抵债?
“精打细算,开源节流。” 谢砚之眼皮都未抬,声音平板无波,仿佛在陈述刑部公文,“既是同居一院,自当略尽绵力。此册所述‘归除歌诀’,本官或可一试。” 他指尖点着书页上“二一添作五,逢二进一十”的口诀,神情严肃得如同在研读绝世武功秘籍。
云映雪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让这位活阎王打算盘?这画面……怎么想怎么惊悚。她本想婉拒,但看着谢砚之那副“本官心意已决”的冷硬姿态,再看看那柄可怜巴巴躺在他手边的黄铜算盘,一丝恶作剧般的念头悄然升起。
“大人既有此雅兴,小女子……自当奉陪。” 她清了清嗓子,压下眼底的笑意,转身从书房拿出一本最简单的米铺流水账副本,推到谢砚之面前,“大人不妨以此练手。便从第一页,核对此旬米粮出入总数。”
谢砚之颔首,目光落在账册上那密密麻麻的数字上。他深吸一口气,如同面对千军万马,左手按着《算法统宗》,右手食指与中指略显僵硬地夹起一颗算珠,对照着口诀,开始了他刑部侍郎生涯中,最艰难的一场“战役”。
“二一添作五……” 他低声默念,指尖用力一拨。
“啪嗒!” 算珠被拨过了头,直接从档位滑落,滚到了石桌上。
谢砚之:“……”
云映雪默默弯腰捡起算珠,放回原位,强忍着笑意:“大人,轻些,算珠有灵,经不起您这断案的力道。”
谢砚之薄唇紧抿,额角似有青筋隐现。他重新凝神,再次尝试。
“三下五除二……” 他盯着口诀,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动。
“啪…啪…啪…” 算珠倒是拨对了,但速度慢得如同蜗牛爬行,且动作僵硬,全无云映雪那种行云流水的韵律美感。更糟的是,他过于专注于指尖动作和口诀对应,眼神在账册数字和算盘之间来回切换,竟忘了自己拨到哪一档,哪一数!
“大人,”云映雪幽幽提醒,“您这‘三下五除二’是在算第三笔‘糙米三斗’的支出,可您算珠现在的位置……似乎还在第一笔‘白米五石’上?”
谢砚之动作一僵,看着算盘上混乱的档位和账册上跳跃的数字,眉头拧成了川字。他索性抛开账册,试图先理清算盘上现有的“成果”。
“这是……多少?”他指着中间档位几颗零散的珠子,沉声问道,试图找回审问犯人的威严。
云映雪探头一看,差点笑出声:“大人,您这档上珠两颗(当五),下珠三颗(当三),本应是十三。可您左边档位下珠又拨了一颗过来……这……这到底算哪一档的数?是十三,还是……一百零三?”
谢砚之:“……”
他盯着那几颗仿佛在嘲笑他的算珠,周身寒气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石桌周围的温度骤降。他试图强行心算,脑中却全是“二一添作五”、“六上一去五进一”的口诀在打架,搅成一锅粥。
“砰!” 一声闷响。
谢砚之忍无可忍,一掌拍在石桌上!震得那本《算法统宗》跳了起来,算盘珠子也哗啦啦一阵乱响,彻底乱了套。
“此物……诡谲难驯!” 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浓浓的挫败感,如同被一群无形的算珠精怪戏耍了。
一直侍立在不远处廊下、努力缩小存在感的小厮阿福(云映雪从侯府带出的那个哑仆少年,如今成了小院唯一的杂役),此刻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立刻死死捂住嘴,憋得肩膀剧烈抖动,脸涨得通红,活像只煮熟的虾子。
云映雪终于绷不住了。她抱着手臂,斜倚在门框上,看着石桌旁那位素来冷硬如冰、此刻却浑身散发着生涩与憋屈气息的刑部阎王,看着他面前那盘被“驯”得乱七八糟的算珠,再想想他平日里断人生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威风,强烈的反差让她笑得眉眼弯弯,如同偷腥成功的猫。
“谢大人,”她拖长了调子,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揶揄,清脆如珠落玉盘,“依小女子看呐,您这双翻云覆雨、执掌生杀的手,天生便是握惊堂木、执朱砂笔、或是……提刀的料。”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光洁的额角,笑意狡黠,“这拨弄算珠、厘清毫厘的精细活儿,实在太过屈才,也太过……暴殄天物了。您说,是不是?”
“暴殄天物”四个字,如同四根细针,精准地扎在谢砚之此刻最敏感的自尊心上。
他猛地抬眸,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射向云映雪。然而,撞上她那双盛满促狭笑意、亮晶晶的眸子,那冰锥仿佛撞上了暖阳,瞬间消融了大半的寒气,只剩下一种无处着力的憋闷。他又冷冷扫了一眼廊下还在拼命憋笑的阿福,后者立刻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瞬间噤声,垂头缩肩,恨不得钻进地缝。
谢砚之霍然起身!
玄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冷风。
他看也不看那本让他颜面扫地的《算法统宗》和那盘混乱的算珠,更不理云映雪那带着笑意的揶揄目光,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西厢房。
“砰!”
房门被重重甩上,震得檐下灰尘簌簌而落。
院内,死寂了一瞬。
随即,云映雪终于忍不住,银铃般的笑声肆无忌惮地在小院里荡漾开来。
阿福也彻底放开,蹲在廊下,笑得直捶地。
唯有西厢紧闭的门扉后,一片低气压的沉寂,仿佛酝酿着一场无声的暴风雪。
鸡飞狗跳的同居日常,因一场“阎王学算”的闹剧,平添了几分鲜活(对云映雪和阿福而言)与憋屈(对某位侍郎大人而言)的色彩。那柄小小的黄铜算盘,依旧静静躺在石桌上,算珠凌乱,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这方寸院落之内,算盘定下的“江山”,坚不可摧。而刑部侍郎的赫赫威名,在算珠面前,暂时……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