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的厢房,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和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屋内没有生火,空气冰冷得如同冰窖,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清晰的白雾。油灯的火苗被刻意压得很低,只吝啬地照亮书案一角,将云映雪伏案的身影在墙壁上拉扯出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她回来了。带着肩头火辣辣的伤口,带着满身的泥污和硝烟气息,更带着密道深处那几道如同鬼画符般烙印在脑海里的刻痕。
冷水浸过的布巾擦拭着肩头那道不算深、却异常刺痛的划伤,冰冷的触感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伤口边缘微微红肿,那是毒刃划过的痕迹,若非她躲得快,若非谢砚之的飞镖……她不敢再想。处理伤口时,她刻意避开了铜镜,不想看到自己此刻狼狈如丧家之犬的模样。
然而,身体的疲惫与伤痛,丝毫无法冷却她脑中沸腾的思绪。密道中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轮番上演:堆积如山的私盐幻影、谢砚之骤然剧变的眼神、那致命的毒弩、冰冷粘稠的泥泞、还有……石壁上那几道浅白、仓促、却仿佛蕴含着滔天秘密的刻痕!
那个向左倾斜的“十”字,短促的竖笔,略长的横笔,末端那个微小的、向右的短钩……它像一根无形的毒刺,深深扎在她的神经末梢,带来尖锐的痛楚和无法抑制的探究欲。
谢砚之认出来了!他绝对认出来了!他那瞬间的反应,绝非面对一个普通标记的态度!那里面藏着什么?与母亲的案子有何关联?与十七年前的血账又有什么纠葛?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云映雪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潮。她取过一张干净的素笺,蘸饱了墨,凭着记忆,屏息凝神,开始一笔一划地临摹那个刻痕。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画得很慢,很专注,力求还原每一个细微的笔触和倾斜的角度。一个向左倾斜的“十”字渐渐成形。她反复描摹,竖笔短促有力,横笔略长,在竖笔末端,小心翼翼地加上那个微小的、向右的短钩。
看着素笺上逐渐清晰的图案,她的眉头却越皱越紧。这不像文字,不像官印,甚至不像常见的江湖暗号。它更像……某种极其私密的、只为特定人识别的记号?或者……是某种密码的简化表达?
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书案上那架黝黑冰凉的乌木算盘。算盘……账目……密码……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般闪过脑海!
她猛地推开临摹的素笺,将算盘拉到自己面前。指尖拂过冰凉的算珠,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闭上眼,强迫自己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仿佛又回到了母亲手把手教她打算盘、看账本的童年时光。
**“雪儿,看仔细了。这账目里的乾坤,有时不在明面的数字,而在那些不起眼的边角缝隙……”**
母亲温柔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有的老账房,怕东家查,也怕自己记混了,会弄些只有自己才懂的私记。有时是符号,有时是数字的变体,有时……甚至藏在算盘珠子的位置上……”**
算盘珠子的位置!
云映雪倏然睁开眼!目光如电,死死盯住算盘的横梁和上下两排算珠!
她将那个刻痕的图案在脑中拆解:
* **向左倾斜的“十”字:** 横梁?代表算盘的横梁本身?
* **短促的竖笔:** 上排一颗算珠?下排一颗算珠?还是……代表某个档位?
* **略长的横笔:** 下排的横档?还是代表一串连续的算珠?
* **末端的小钩:** 指向?偏移?还是一个附加的标记?
她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在算盘上拨动。尝试着将刻痕的每个部分对应到算盘的结构上。
“假设这‘十’字的交点,对应算盘横梁的某个位置……”
“竖笔短促,或许代表这个档位上,上下珠都只拨动了一颗?或者……是特定的档位编号?”
“横笔略长……是连续几个档位都有珠子拨动?表示一个数字?”
“那个小钩……是代表进位?还是代表这个数字需要特殊处理?比如……是某个日期?某个地点的代号?某个人的代号?”
指尖拨动算珠,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她尝试着不同的组合,将刻痕的“笔画”转化为算珠的“位置”和“数量”。
“昭宁十一年……甲字三号船……三万两……”
“江南转运司……赵德海……”
“西山别院……八百两修缮费……三百担私盐……”
“母亲的血账……那个未写完的‘杀’字……”
无数的数字、人名、地点、时间节点,如同乱麻般在她脑海中纠缠。她将可能与刻痕产生关联的信息,不断代入算盘推演出的“密码”之中,试图找到那把能解开谜题的钥匙。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她专注而苍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肩头的伤口隐隐作痛,但她浑然不觉。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架黝黑的算盘,和脑中那几道挥之不去的刻痕。
时间在冰冷的空气和清脆的算珠声中悄然流逝。
突然!
她的指尖猛地停在算盘中间的一个档位上!
就在刚才一瞬间的推演中,当她将“十”字交点对应到横梁某个特定位置(代表着侯府内部某个核心区域),将短促的竖笔理解为该位置档位上珠拨下一颗(代表“一”或起始),将略长的横笔理解为连续几个档位下珠拨起(形成一个特定的数字组合)……再将那个小小的右钩,理解为某种偏移或附加条件……
一个地点名称,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骤然跳入她的脑海!
不是西山别院!不是库房!也不是账房!
而是——**侯爷沈弘文书房内的那间……从不允许外人进入的隐秘小茶室!** 那茶室据说存放着侯爷最珍爱的古玩和字画,寻常洒扫都由林氏的心腹亲自负责!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强烈的、令人心悸的直觉!仿佛所有零碎的线索——谢砚之看到刻痕时的剧变反应、这刻痕本身隐藏的私密性、它与盐案旧案可能的关联、以及它在密道内与盐粒同时出现的位置——都被这个地点瞬间串联了起来!
云映雪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激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她迅速拿起笔,在那张临摹刻痕的素笺旁边,飞快地写下了几行字:
**“刻痕推演:**
**横梁位:内院中枢(书房区)**
**竖笔(上珠落一):起始\/标记点(茶室?)**
**横笔(下珠连起):参? 或 特定组合(待核)**
**钩:偏移\/附加(密?藏?)**
**指向:侯书房——暗室?”**
写到最后“暗室”二字时,她的笔尖重重一顿,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噼啪”一声,爆开一点灯花。
昏黄的光晕下,素笺上那个临摹的刻痕,旁边是凌乱却指向清晰的推演笔记,如同一张无声的、通往更恐怖深渊的邀请函。
云映雪缓缓放下笔,指尖冰凉。她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紧闭的门窗和重重的院落,投向了侯府深处那座象征着权力核心的书房。
肩头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密道中的凶险。但此刻,一种更冰冷、更沉重的危机感,如同无形的巨网,正从那座书房的方向,缓缓笼罩而来。
她似乎摸到了一丝头绪,但这丝头绪,却将她引向了一个比西山别院更加森严、更加致命的……龙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