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刑部偏堂的空气,被炭火烘烤得如同凝固的松脂。
> 谢砚之指尖推过一本薄册,深蓝封皮,无字,边缘磨损。
> “赵德海案,摘要在此。”
> 云映雪指尖触到冰凉的纸页,如同触到十七年前亡母的血。
> 她未动,只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墨迹清冷:
> “侯府近三月‘海味’采买,虚价五成。经手人李茂,与江南巨贾钱万贯过从甚密。钱万贯拇指翡翠扳指,绿如鬼火。”
> 素笺被置于案几中央,如同划下的楚河汉界。
> “云姑娘好手段。”谢砚之目光扫过素笺,冰封的眼底辨不出情绪,“只是,本官要的,不止鱼饵。”
> 炭盆里火星“噼啪”炸裂。
> 两人目光在灼热的空气中悍然相撞,一个深不见底,一个冰封千里。
> 信任?在这方寸之地,比炭盆里的余烬更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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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火在赤铜盆里无声地燃烧着,赤红的火舌扭曲舔舐,将刑部偏堂的空气烘烤得干燥灼热,如同凝固的、粘稠的松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刺痛,吸进的仿佛是滚烫的砂砾。然而,这过分的暖意却丝毫无法穿透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深不见底的冰渊。
交易达成。但那“合作”二字,轻飘飘地悬在灼热的空气中,脆弱得如同蛛网,随时可能被彼此呼出的气息吹断。
谢砚之搭在紫檀扶手椅上的手指微微一动。他并未召唤侍从,只是身体略向后靠,右手探入宽大的玄色蟒袍袖中。当他再次伸出手时,掌中已多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深蓝色的粗布封皮,没有任何字迹,边缘磨损起毛,带着经年累月的陈旧气息。册子很薄,入手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赵德海贪墨案,”谢砚之的声音如同冰面下缓慢流淌的暗河,没有丝毫起伏,指尖将那册子随意地推过光滑的紫檀案几,停在云映雪面前触手可及的位置,“卷宗浩繁,此乃摘要。内附三名人证线索,二人已‘病故’,一人……下落不明。”
深蓝色的册子静静躺在光可鉴人的案几上,如同一块来自幽冥的墓碑。
云映雪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指尖藏在袖中,死死攥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看着那本薄册,仿佛看到了十七年前江南潮湿阴冷的牢狱,看到了母亲账本旁干涸的血泪和那个扭曲断裂的“杀”字!冰凉的触感似乎隔着空气传递过来,直刺骨髓!那是亡母的血,是刻骨的仇!
她没有立刻去碰。如同警惕的幼兽,不会轻易触碰猎人抛出的、可能涂着蜜糖的诱饵。
短暂的死寂在灼热的空气中蔓延。炭火偶尔发出一两声“噼啪”的轻响,更衬得堂内落针可闻。
终于,云映雪抬起眼。脸上所有的悲恸与仇恨都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沉静如水的漠然。她同样没有召唤侍从,也没有多余的言语。左手探入那洗得发白的靛蓝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
素笺展开,上面是清秀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墨色清冷,条理分明:
**“侯府近三月‘海味干货’采买明细:”**
**“十月初九,付通源票号,银一万五千两。货:江南鲍参翅肚,三千斤。市价虚高约五成。”**
**“十一月十七,付利通钱庄,银九千八百两。货:闽地干贝虾米紫菜,二千二百斤。市价虚高近六成。”**
**“腊月初三,付……银一万二千两。货:北海冰鲜鱼虾,三千五百斤。市价虚高逾四成。入府后无冰窖增耗记录,膳房罕见此物踪影。”**
**“经手人:外院采买管事李茂。其人近日常与江南巨贾钱万贯密晤。钱万贯特征:身形肥硕,善交际,右手拇指常年佩戴一翡翠扳指,色浓艳欲滴,价值不菲。”**
素笺被她轻轻放在紫檀案几的中央,恰好与那本深蓝色的薄册遥遥相对。如同在无形的战场上,划下了一道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她提供的信息,指向私盐洗钱的渠道和关键中间人,是真饵,却非全貌。核心的铁证——那本血账抄本,依旧如同烧红的烙铁,深藏在她怀中。
谢砚之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冰锥,缓缓扫过那张素笺。每一个字,每一个数字,都在他幽深的眼底映出冰冷的倒影。当看到“钱万贯”三字及那“翡翠扳指”的特征时,他冰封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寒星闪烁般的锐芒,快得无法捕捉。
“云姑娘好手段。”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指尖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一点,“数日之间,便能将侯府这潭浑水,摸得如此‘门清’。”那“门清”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赞许,更深的却是审视和试探。
他身体微微前倾,玄色蟒袍在炭火映照下流淌着暗沉的金光,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岳倾轧而来。目光穿透灼热的空气,牢牢锁住云映雪那双沉静如冰湖的眼睛:
“只是,”他刻意停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本官要的,可不止这点浮在水面的鱼饵。”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皮囊,直刺她怀中那份真正的秘密,“永昌侯府根基深厚,林氏阴狠狡诈,若无雷霆铁证,打蛇不死,反受其噬。姑娘……应当明白其中凶险。”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更是毫不掩饰的索取!
云映雪的心猛地一沉,袖中的指尖收得更紧,那粗糙的抄本边缘几乎要嵌入皮肉。她迎向谢砚之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唇角甚至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充满讥诮的弧度。
“大人深谙刑狱之道,当知‘循序渐进’之理。”她的声音清冷平稳,如同碎冰相击,“鱼饵既下,大鱼自会咬钩。民女身处虎穴,步步惊心,手中若无几分自保的依仗,又岂敢与虎谋皮?”她特意加重了“自保”二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谢砚之那张冰封的脸,“大人想要雷霆铁证,民女……也需看到大人的‘诚意’。”
她微微一顿,目光落回案几上那本深蓝色的薄册,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比如,赵德海案卷宗全本。比如,那‘下落不明’的人证,如今……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信任?在这方寸之间的刑部偏堂里,在炭火烘烤出的虚假暖意下,在两人之间流淌的无形冰河之上,那两个字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比炭盆里即将燃尽的余烬更加虚无缥缈。
谢砚之的眼底,冰层之下,暗流无声地汹涌、旋转。他盯着云映雪,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戒备、算计和那玉石俱焚般的决绝。这只小兽,比他预想的更加棘手,也更加……有趣。她手中的“依仗”,无疑正是他撬开侯府铁门最需要的那把钥匙。但如何让她心甘情愿地交出来,或者……如何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将钥匙夺入手中?
炭盆里,一块焦黑的木炭终于支撑不住,“啪”地一声脆响,爆裂开来,溅起几点细碎的火星,瞬间照亮了两人之间短暂的距离,又迅速湮灭在灼热的空气中。
火星明灭的瞬间,两人的目光在虚空中悍然相撞!
一个深不见底,如同蕴藏着无尽风暴的寒渊。
一个冰封千里,如同覆盖着万载玄冰的孤峰。
试探的刀锋,在无声的硝烟中,反复拉锯。
这脆弱的合作,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悬索,每一步,都可能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