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尘镇口的骚动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阿宁和王浩如同两尊突然降世的异兽,在无数道混杂着恐惧、敬畏、嫉妒与探究的目光中,沉默地穿过低矮肮脏的土屋夹道。
镇民的议论如同嗡嗡的蝇群,追随着他们的脚步。
“神力……一脚裂地……肯定是仙师了……”
“那俩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
“嘘!小声点!别被听见!异人老爷脾气都怪……”
“孙老板好像也看见了,脸都青了……”
这些声音被阿宁和王浩清晰地捕捉到耳中,炼气一层强化的五感让一切无所遁形。但他们脚步未停,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镇口那番“表演”带来的短暂兴奋早已褪去,此刻心中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归途”的迫切。
目标明确——镇子深处,那间熟悉的、破败的土屋。
土屋依旧低矮,木板门半掩着,透出里面浓重的陈旧烟味和草药气息。门前空地上,那张破旧的木桌和油灯并未摆出,昏黄的天光吝啬地涂抹在冰冷的地面上。
阿宁和王浩站在门前,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心脏在胸腔里擂动,比面对铁齿狼时更加激烈。镇口的震撼是给外人看的,而此刻,他们只想让门内的老人……知道。
王浩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抬手,轻轻叩响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板门。
“梆…梆…”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门内外的寂静。
片刻的死寂。
仿佛门内无人。
就在阿宁心头微沉,怀疑老周头是否外出时——
“吱呀……”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摩擦声。
木板门被缓缓从里面拉开。
昏黄的光线从门缝中流淌出来,勾勒出那个熟悉的身影。
老周头。
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袄子。脊梁佝偻得似乎更深了些,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深刻如刀刻的皱纹里,填满了浑浊麻木与沉甸甸的疲惫。浑浊的目光低垂着,如同两口淤积了千年泥沙的古井,倒映着门前冰冷的泥地和两个少年风尘仆仆的身影。
他就这样站在门口,背对着屋内昏黄的油灯光晕,身影被拉得很长,很暗。浑浊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抬起,扫过阿宁和王浩沾满尘土的脸庞,扫过他们肩上简陋却鼓胀的行囊,扫过阿宁紧握的木矛和王浩破碎的镜片。
没有惊愕。
没有看到“异人”归来的震撼。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那目光平静无波,如同在看着两个……只是出门打了一趟柴、归家稍晚的邻家少年。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无声地……侧开了佝偻的身体,让开了门口的位置。枯瘦的手指,极其随意地朝着屋内昏黄的灯光方向……指了指。
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回家般的自然。
“进来吧。”沙哑低沉、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缓缓响起,只有三个字。
没有问“你们怎么回来了?”。
没有问“镇口那动静是你们弄的?”。
更没有问“你们……炼气了?”。
仿佛一切本该如此。仿佛他们的改变,他们的力量,他们的归来……都在他浑浊眼底那沉淀了万古风霜的预料之中。
阿宁和王浩心头那刚刚燃起的、想要“报喜”的火焰,如同被浇了一盆温吞水,瞬间只剩下袅袅青烟。巨大的落差感让两人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们沉默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拘谨,走进了熟悉的土屋。
屋内的陈设依旧。浓重的陈旧烟味、草药气和沉沉的黑暗扑面而来。昏黄的油灯在墙角歪斜的木墩上摇曳,火苗微弱,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灶膛里冰冷的灰烬散发着草木灰的呛人气息。一切都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时间仿佛在这里彻底凝固。
老周头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关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板门,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和隐隐传来的嘈杂议论声。土屋重新被浓稠的黑暗和熟悉的、令人心安(或者说压抑)的气息彻底笼罩。
他佝偻着腰,没有看两个局促站立的少年,径直走到那张歪斜的木桌旁。桌上放着两个豁口的粗陶碗,碗口边缘沾着陈年的茶垢。
老周头拿起墙角那个同样破旧的水壶,枯瘦的手微微颤抖着,往两个粗陶碗里……倒满了浑浊的、带着土腥味的凉白开。
水倒得很慢,水流撞击碗底的声音在死寂的土屋里异常清晰。
倒完水,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浑浊的目光再次落在阿宁和王浩身上。那目光依旧平静无波,仿佛穿透了他们年轻却已刻上风霜与力量痕迹的脸庞,看到了他们这一路的风尘、搏杀、突破与……刚刚在镇口那番“表演”。
然后,他极其平淡地、如同谈论天气般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回来了就好。”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扫过两人沾满尘土的衣服和行囊上那道被狼爪撕裂的口子,又似乎在阿宁紧握木矛的手和王浩破碎的镜片上停留了一瞬。
“路上……没吃亏吧?”
回来了就好。
路上没吃亏吧?
这平淡到近乎麻木的问候,如同最轻柔却最沉重的羽毛,瞬间拂过阿宁和王浩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没有询问惊心动魄的历程。
没有惊叹脱胎换骨的力量。
只有一句……仿佛早已预知他们必然归来的“回来了就好”。
只有一句……如同家中长辈对远行游子最朴素关怀的“路上没吃亏吧”?
巨大的酸楚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暖意,瞬间冲上鼻尖!阿宁的眼眶瞬间发热,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王浩破碎镜片后的眼睛也剧烈波动了一下,用力抿紧了嘴唇。
他们所有准备好的话,所有想要展示的力量,所有想要倾诉的经历……在这平淡如水的两句话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幼稚。
“没……没吃亏。”阿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用力摇了摇头。
“嗯。”王浩也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干涩。
老周头浑浊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涟漪?随即又归于沉寂。
他不再看他们,佝偻着腰,步履蹒跚地走向灶台边那张吱呀作响的小马扎,背对着他们坐下。枯瘦的手指如同凝固般,习惯性地伸向灶膛里冰冷的死灰,开始缓慢、专注地……拨弄起来。动作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专注和……沉重。
土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那如同垂死喘息般的微弱噼啪声。
只有老周头枯手指甲刮擦冰冷灰烬的细微沙沙声。
阿宁和王浩僵立在昏黄光晕的边缘,看着那佝偻沉默的背影,看着面前粗陶碗里浑浊的凉水,心中翻江倒海。镇口那惊天动地的“炫耀”,此刻想来,竟显得如此可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不知多久,阿宁几乎以为老周头不会再开口时——
那沙哑低沉的声音,再次如同尘埃般,幽幽地飘散在浓稠的黑暗和灰烬气息中,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苍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
“在凡人镇……”
“显露修为……”
“非福是祸。”
非福是祸!
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在阿宁和王浩的心头!
他们猛地抬头,看向那个依旧佝偻着背、专注拨弄死灰的背影!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起!
老周头……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他不仅知道他们炼气有成,更知道他们在镇口的所作所为!他甚至……预见到了那番举动可能带来的……祸患!
这平淡的告诫,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更加沉重!
阿宁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行囊深处——琉璃碎片的位置。碎片传来一阵温润的搏动,但就在老周头话音落下的刹那,那搏动似乎……极其短暂地……凝滞了一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慑?
王浩破碎镜片后的眼睛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猛地看向土屋那扇紧闭的木板门缝隙深处——那里,似乎有一双浑浊而精明的眼睛,极其短暂地……闪过了一丝贪婪的窥视?随即消失不见!
孙老板?!
一股冰冷的警兆瞬间攫住了两人!
老周头不再言语。
他枯瘦的背影在昏黄的光线下凝固着,如同与这土屋、这灰烬、这无尽的黑暗融为一体。
只有那拨弄死灰的沙沙声,如同最古老的叹息,在寂静中幽幽回荡。
阿宁和王浩端起那碗浑浊的凉水,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底。
水很浑浊,带着土腥味。
但此刻喝在嘴里,却如同咽下了世间最苦涩、却也最清醒的……醒世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