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府衙门前,几口沉重的大木箱哐当落地,砸在青石板上,震得人耳膜发麻。箱盖被粗暴掀开,刺目的、整齐码放的新崭铜钱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令人心惊的虚假光芒。
胡家那位衣着光鲜的赘婿姚员外,一张富态的圆脸上此刻堆满了市侩的精明和强压的怒意。他站在箱子前,叉着腰,声音洪亮得能穿透几条街巷,每一个字都像裹着铜臭气的铁钉,狠狠钉向府衙大门,“凌县丞大人!凌大人您可得给我们主持个公道啊!”
刚从后堂闻讯赶出的凌子敬,脚步顿在阶上,靛青官袍衬得他面色愈发凝重。他看到那几箱刺眼的“铜钱”,心脏猛地一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他身侧的白羊,手已按在了腰间刀柄上,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人群和那几个沉重的大木箱子。
“姚员外,你这是何意?”凌子敬的声音沉静依旧,但那份温润中已带上了一丝不容忽视的冷意。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被放在几个大木箱子当中的崭新的钱币。
“何意?”姚员外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尖利,他挥舞着肥厚的手指,唾沫星子横飞,“大人!您前儿可是在集市上当着扬州百姓的面说的!朝廷心系小民,发现假钱,亏空官府认了,给补上真金白银!这话,没错吧?”
不等凌子敬回应,他猛然转身,指着那几口打开的箱子,语气激昂,充满了被欺骗的愤懑,“大伙儿看看!都看看!这些……全他妈是假的!崭新的假钱!是我姚家名下一些皮货庄子这些天流水里收上来的!”
鸠占鹊巢久了,姚员外已经习惯将我们胡家这几个字眼改成我们姚家了。
他猛地拍向旁边一个账房先生怀里紧紧抱着的账簿,发出沉闷一响:“账本都在这儿!一笔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胡家祖上积德,辛苦经营,从不坑蒙拐骗,可这次栽大了!血本无归啊凌大人!”
他猛地指向旁边一些已经领了补贴,大多是些小吃摊、杂货铺之类本钱微薄的小摊主,“我们敬重衙门,相信大人的话!可为何只给这些街边摊贩发补偿,像我们这些有正经铺面,交了多年税赋,为大人您政绩添砖加瓦的体面商户,反倒晾在一边?我们亏的就不是血汗钱?我们的亏空衙门就看不见了?!”
他的煽动立刻引来身后一群同样衣着体面的商户附和。这些人原本还碍于官府威严,只在姚员外身后探头探脑,此刻见他出头,纷纷开口,七嘴八舌,“是啊,凌大人!我家布庄也是!”
“我酒楼前日收了三十多贯这样的新钱!谁曾想那个天杀的居然给的全部都是假钱,这是我们万万没有料到的事情啊!”
“衙门不能厚此薄彼啊!”
“说好的补偿,不能糊弄我们这些人!”
“就是!体量百姓?我看是体量刁民!我们这些本分交税的倒成外人了?”
“这么多假钱,难道我们就该白白认栽?官府说话到底算不算数?!”
“……”
声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府衙的门墙。那些已经领到补偿的老弱摊贩,此刻抱着刚到手不久的真钱,有些茫然无措,有些悄悄往人堆里缩”
凌子敬紧抿着唇。
姚员外这个人他小的时候就有耳闻了,不是个好糊弄的,性子极其狠辣。
“姚员外,稍安勿躁。”凌子敬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声音沉稳,试图掌控局面,“官府清查假钱、补偿受害百姓,不分老幼贵贱,但凡查实,皆依律办理。你箱中钱币是否全属假币,需待府衙清点核验,确认来源合法,方能…”
“核验?!还要怎么核验?!”姚员外激动地打断他,脸色因为愤慨而涨得通红,上前一步,几乎要踩上府衙的石阶。他从敞开的箱子里随手抓起满满一大把假钱,黄灿灿的一片,狠狠举向凌子敬的方向,仿佛那不是钱,而是能烫伤人的烙铁。
“大人!您自己看!”他声音带着一种悲愤的控诉,手上猛地用力一攥,“听听这声儿!轻飘飘的!跟您前两天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演示的时候烧的那一堆一样!您再看看!再看看这成色!崭新的晃眼!”
说着,他竟将其中一枚狠狠摔在地上!“当啷”一声脆响,那钱币竟然应声断裂成两半!断面灰白,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又捏起一枚,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甲用力在边缘一抠,竟刮下一层薄薄的金属皮来!
“大伙儿看看!这是铜钱吗?!这分明是糊弄鬼的东西!”姚员外将那枚边缘被刮花的钱币高高举起,向四周展示,“收钱的时候谁能一眼看穿?现在全砸在手里了!凌大人,清点?核验?我胡家铺子里收来的账目流水都在这儿,全是这些玩意儿!您明令官府负责堵亏空,那好!我今日就用这些‘赃物’,把它们全都还给官府!按官府定的兑率,换真钱!”
员外的一番言论鼓动的周围同样想换真钱的商户伙计们更加的兴奋起来,大家都七嘴八舌的叫嚣着。
“开库!兑现!”
“衙门要说话算话!”
“是啊!我们铺子里也压了不少呢!等着兑!”
“就是!衙门不能雷声大雨点儿小,既然说了要给兑现,那就应该要遵循承诺才对!”
“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
凌子敬不能任由这些人在衙门门口闹下去,不然之后衙门在扬州城内还有何威仪,“大家静一静,政府承诺的事情肯定是会为大家兑现的,都稍安勿躁,一个一个的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群情汹涌之际,一个师爷模样的幕僚急匆匆地从门内跑出,也顾不得官场礼仪,径直走到凌子敬身后,踮起脚尖,在他耳边急速而紧张地低语了几句。
凌子敬的瞳孔骤然收缩!
虽然隔着距离,人们听不清师爷具体说了什么,但那短短一瞬,所有人都清晰看到了凌子敬背在身后的手猛地攥紧了官袍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失血般的青白色!
他挺拔的身形甚至微微晃动了一下,尽管只有极其细微的一瞬,但那种深重的无力感和冲击,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泼在了在场每一个紧张注视着他反应的人心上。
师爷的低语在凌子敬耳边如同惊雷炸响:“……大人!库银……库银现存现兑之数,只够应付今日原定的普通小户……姚员外这几大箱……兑……兑不起啊……”
仅仅是姚员外搬来的假铜板就已经对不起了,更何况姚员外还鼓动了更多的大型商户前来兑换现金。
凌子敬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饶是他心性坚毅沉稳,此刻也只觉得喉头发紧,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压下。
府衙门外,喧哗似乎在这一瞬间停滞了半拍。
姚员外精明的绿豆眼死死盯住凌子敬脸上那道一闪而逝的惊疑与苍白,心中更是笃定。他脸上的悲愤更深了,几乎是声嘶力竭,“凌大人!如何?!莫非官库里……连这点银子都支应不出了?!”
凌子敬深深吸了一口气,秋日微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却化不开心头的沉重冰寒。
凌子敬虽然为难,但是他必须要稳住眼前的场面,尽量拖延,稳住现场的这些人。凌子敬的为难,同时也被来衙门里面给陆棉棉送东西的小覃子注意到,不过比起男人脸上的为难,小覃子似乎觉得圈外抬过来的那几大箱假钱和其他人抬过来的钱有些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又暂时看不出来,总之感觉是非常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