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的,祖父他……”蒙挚本想宽慰阿绾两句,说蒙恬将军私下并非传言中那般可怕,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自己深知祖父对待家人与麾下将士时,确有宽和乃至慈爱的一面,否则也不会将他这个过继来的孙子视若己出、悉心栽培。
然而,“活阎王”、“人屠”这些可止大秦小儿夜啼的凶名,又岂是空穴来风?
那是用无数场尸山血海的恶战、是用匈奴人头垒起的京观、是用雷霆手段镇压一切叛乱与不臣,实实在在铸就的威煞!
阿绾自幼长于楚馆章台,那里消息混杂,听闻的关于蒙恬的传闻,恐怕只会比市井之言更加血腥骇人。
她此刻的恐惧,再正常不过。
他低头看了看几乎缩成一团的阿绾。
出乎意料,除了身体微微紧绷、眼神里透着显而易见的紧张不安外,她竟没有吓得瑟瑟发抖或脸色惨白。
那双过分大的眼睛甚至还在悄悄地、快速地转动着,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威严肃穆的将军府邸——高悬的匾额、廊下陈列的兵器架、远处巡逻护卫身上铠甲的反光……她似乎完全没把蒙挚方才的话听进去,以至于当蒙挚突然停下脚步时,她没收住脚,一头撞在了他坚硬的后背上。
“唔……”一声极轻的闷哼。
少女柔软温热的身躯猝不及防地撞上来,带着一丝淡淡的、不同于府中任何人的皂角清香,让蒙挚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如同被点了穴道。
“啊!对不住对不住!将军恕罪!小人不是故意的!”阿绾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开,连退好几步,慌忙低下头请罪,那只一直小心翼翼攥着他衣角的手也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松开了。
“……无碍。”蒙挚沉默了一瞬,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依旧平淡。
他看着眼前这个惊慌失措、脸颊微微泛红的小女子,忽然道:“一会儿我要进去向祖父禀报今夜之事,你随我一同进去。”
“啊?”阿绾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诧与难以置信,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命令。
“此案你全程参与,诸多细节比我所见更为真切。若祖父问起,由你来回话更为妥当。”蒙挚解释道,目光扫过她瞬间变得苍白的小脸。
恰在此时,大管家蒙安亲自端着一个精致的红漆托盘快步走来。
托盘上稳当地放着一只造型古朴的灰陶双耳盆,盆口微微冒着热气,浓郁的、带着奇异香料的羊肉香气顿时弥漫开来,令人食指大动。
陶盆下方还垫着一个精巧的小泥炉,炉膛里几块红炭散发着微弱而持久的热力,确保盆中的羹汤能一直保持滚烫的口感。
这便是蒙恬最喜爱的夜宵——需用文火慢炖数个时辰,直至羊肉酥烂脱骨、汤汁醇厚如浆的羊肉羹汤。
光是这保温的器皿和持续加热的用心,便已显露出蒙府底蕴与对大将军家主无微不至的伺候。
那勾魂摄魄的肉香丝丝缕缕钻入鼻尖,阿绾的肚子极其不争气地、清晰地“咕噜”叫了一声。
在寂静的回廊下,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她的脸瞬间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方才在南风楼,蒙挚大快朵颐,她只能干看着咽口水,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闻到这般极致的美味,身体本能地发出了抗议。
蒙挚自然也听到了,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却并未点破,也没有丝毫嘲笑之意,只是对蒙安道:“安叔,给阿绾吧。”
蒙安何等精明,早已将阿绾的窘态和蒙挚那细微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惊异更甚,面上却丝毫不显,恭敬地将托盘递给阿绾,低声道:“小心烫。”
阿绾虽然人娇小,但力量还是足够的,她稳稳接过托盘,那沉甸甸的分量和扑面的热气,让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蒙挚不再多言,转身面向那扇紧闭的、由厚重楠木制成的书房门,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祖父,孙儿蒙挚归来,有要事需向祖父禀报。”
门内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道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冷硬而威严:“进来。”
蒙挚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阿绾,率先推门而入。
书房内烛火通明,远比外面庭院更为亮堂。
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其上堆满了竹简与帛书,空气里弥漫着书卷的墨香、烛火的烟味以及一种淡淡的、属于成年男子的冷冽肃杀气息,与门外那浓郁的羊肉羹香形成了奇特的混合。
巨大的黑漆案几后,并肩坐着两位老者。
主位上的那位,身形极为魁梧雄壮,即便坐着,也如一座沉稳的山岳。
他并未穿着铠甲,只着一身玄色深衣,领口与袖口绣着暗金色的云雷纹,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戴着一顶简单的玉冠。
面容饱经风霜,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仿佛都刻着无尽的杀伐与决断。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四射,如同鹰隼般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一切虚妄。
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一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便已笼罩了整个书房。
这便是威震天下、令六国余孽与北方胡虏闻风丧胆的大秦上将军——蒙恬。
坐在他下首侧位的,是一位气质相对儒雅些的老者,同样穿着深衣,目光沉静,透着智谋与沉稳,正是蒙毅。
两人的目光在蒙挚进来的瞬间便同时聚焦在他身上,随即,又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跟在他身后、努力想把自己藏起来、却因为捧着那盆香气四溢的羊肉羹而无比显眼的阿绾身上。
蒙恬那双看惯了生死、波澜不惊的鹰目之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诧异。
蒙挚恍若未觉,让阿绾将托盘轻轻放在案几一角空处,然后躬身行礼:“孙儿拜见祖父,拜见叔公。”
阿绾内心还是极为紧张的,想着是要先行礼还是先放下羊肉羹汤……一时间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小脸煞白,只有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
蒙恬的目光在那盆羹汤和阿绾之间扫了一个来回,指了指案几,阿绾赶紧先放下了羹汤,随即走回蒙挚的身后低下了头。
蒙恬只是将目光最终落回蒙挚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自带一股迫人的压力:“何事?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