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绾跟在蒙挚身后,踏入的并非寻常宅邸,而是威名赫赫的上将军蒙恬的府邸,亦是蒙挚自幼生长之所。
蒙家乃秦朝军功世家,枝繁叶茂,并未分家。
蒙恬与其弟蒙毅,以及众多族亲皆居住在这片规模宏大的宅院之中。
虽蒙恬常年征战戍边,府中事务多由官至上卿、深得始皇信任的蒙毅主持,但蒙恬仍是整个蒙氏家族毋庸置疑的家主与精神支柱。
蒙挚的身份在族中略显特殊。
他名义上是蒙恬的嫡孙,排行第五。
然而,其生父实则是蒙毅的幼子。
只因蒙恬的嫡子早逝,而其正妻再无生育,故从弟弟蒙毅处过继了蒙挚,充作嫡孙抚养,以承袭蒙恬这一脉的香火与荣耀。
家族庞大,关系盘根错节,其中微妙之处,并非外人所能尽知。
阿绾隐约听过这些传闻,但当她真正跟着蒙挚迈过那高高的门槛,踏入灯火通明的蒙府正院时,眼前的景象还是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缩到了蒙挚高大的身影之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只见庭院深深,远非寻常富户可比。
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庭院四周,回廊重重,檐牙高啄,处处彰显着军功世家的威严与气度。
此刻虽已夜深,府中却丝毫不见沉寂,反而处处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披挂着制式皮甲、腰佩短兵的护卫肃立各处,眼神锐利,警惕地巡视着;捧着各类物品匆匆走过的侍女仆役皆衣着整洁,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行动间悄然无声,却效率极高;更有一些显然是刚卸下戎装的军中将领模样的男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脸上带着风尘仆仆却又兴奋的神情。
蒙家之所以深夜仍如此喧腾,只因他们的家主——威震北疆、令匈奴闻风丧胆的上将军蒙恬,今日归家了!
始皇陛下东巡归来后,蒙恬因诸多军务羁绊,并未即刻随驾回咸阳。直至陛下再次出行,未命其随扈,他才得以抽身,返回这久违的府邸歇息几日。
家主归来,对于整个蒙氏家族而言乃是头等大事。
族中稍有头脸的子弟、将领、乃至有头脸的管事,皆需轮流觐见,聆听训示,汇报事务。
加之从东巡沿途及北疆带回的各种物品、赏赐也需要清点入库,安排分发……林林总总,使得这偌大的府邸即便到了深夜,依然如同白日般运转着,上百号人竟无人能安然入睡。
此刻,蒙恬正与蒙毅在深处的书房密谈,其余人等则恭敬地候在院中或偏厅,以备随时传唤。
正是在这般情况下,蒙挚带着一身夜露寒气,回到了府中。
他早知蒙恬归来,本打算过两日府中稍定再回来拜见。但今夜情况特殊,带着十余名甲士深夜出城返回城外大营未免招摇,不如先回蒙府安置。于是他便带着阿绾、吕英、白辰等人回了家。
岂料一推开府门,连蒙挚自己都被这阵仗微微惊了一下。
蒙府的大管家蒙安年约五旬,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圆髻,插着一根乌木簪,身着深褐色细麻长袍,腰系锦带,显得干练而稳重。
他正指挥着仆役安置几名军中校尉,一眼瞥见蒙挚,脸上立刻露出惊讶之色,忙快步迎上前,压低声音道:“五郎君?您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可是宫中有紧要事务?”他目光关切地上下打量着蒙挚。
蒙挚环视了一下院内那些正在就着灯火享用肉羹黍饼的甲士,问道:“安叔,府中这是……?”
“无事,无事,”蒙安连忙摆手,脸上堆起笑容,“是大将军方才处理公务至深夜,忽然觉得腹中饥饿,吩咐厨下做些吃食。老奴便想着让这些随将军奔波劳苦的弟兄们也一同用些夜宵。大将军的羊肉羹汤还在小厨房的火上细细熬着呢,火候不到,将军不喜……要不,”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亲近与期待,“五郎君您亲自给大将军送进去?刚好家主归来后,还未见您呢。”
蒙挚在蒙家孙辈中最为出色,年纪轻轻便已官至禁军统领,深得陛下信任,是蒙氏一族这一代毫无疑问的翘楚。
管家蒙安看着他长大,对他自是格外看重与亲近,许多事情也愿意与他通气。他稍稍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大将军与二家主(蒙毅)在书房里已谈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声音压得极低,不知在商议什么……”
“嗯。”蒙挚微微颔首,表示知晓。
随即他侧过身,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吕英、白辰等人,“安叔,若厨下还有多的吃食,便让我这些弟兄们也垫垫肚子,他们跟着我奔波了一整晚,也辛苦了。”
“自然有的,早已备下了。”蒙安笑着应承,他对吕英、白辰这些常随蒙挚出入的得力干将都十分熟稔,无需多言,便有机灵的仆役上前引着吕英他们去往偏厅用膳。
众人散去,唯独阿绾依旧紧紧跟在蒙挚身后,寸步不敢离。
她低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那双总是灵动闪烁的大眼睛此刻只剩下怯怯不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座对她而言威严且陌生的府邸。
她身上那件普通的粗布衣裙,与周遭锦衣华服、铠甲鲜明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位是……”蒙安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蒙挚身后这个娇小陌生、衣着寒素的小女子,心中早已惊诧万分。
这简直是破天荒头一遭——他们这位向来不近女色、眼中只有军务兵法的五郎君,竟会在深夜带一个年轻女子回府?这若是传出去,怕是整个蒙府都要震动。
蒙挚感受到身后阿绾轻微的颤抖,略一沉吟,对蒙安道:“安叔,先去吩咐人盛羹汤吧。这位……是营中尚发司的匠人,今日协助办案,晚了不便回营,暂在府中安置一宿。”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但蒙安是何等精明之人,他立刻从那短暂的迟疑和“尚发司匠人”这个略显含糊的介绍中嗅出了一丝不寻常。
他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恭敬地应道:“喏。老奴这就去安排。西厢还有几间清净客房,这就让人去收拾出一间来。”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又瞥了低着头的阿绾一眼,才转身匆匆向厨房方向走去。
蒙挚这才微微侧头,对几乎要躲到他披风里的阿绾低声道:“不必惊慌,跟着我便好。”
阿绾抬起头,望进他沉静的眼眸中,那里面似乎有一种能定人心神的力量。
她轻轻点了点头,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角,仿佛那是这深宅大院中,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蒙挚感受到那细微的力道,脚步顿了顿,终是没有拂开,任由她牵着,迈步向着那灯火最为通明、守卫也最为森严的书房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