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观藏在苍松翠柏间,青灰色的墙垣爬满了老藤,山门是两扇斑驳的朱漆木门,门楣上“菩提观”三个篆字被岁月磨得温润,透着股与世无争的淡然。
可这份淡然,却被门口一道突兀的身影搅得粉碎。
那人盘腿坐在门槛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袖口磨出了毛边,偏偏脑袋剃得锃亮,阳光下泛着青光,道袍配光头,怎么看都透着股荒诞。
他面前扔着个破布包,里面滚出半块干硬的窝头,显然是被赶出来时没来得及收拾的家当。
“什么狗屁规矩!”他突然一拍大腿,声音粗得像砂纸擦木头,“穿道袍不能剃光头?念经就得敲木鱼?老子偏要剃!偏要一边念《道德经》一边骂玉皇大帝,碍着谁了?”
怀谷和封岩刚走到石阶下,就被这通骂惊得顿了脚步。
晨雾还没散尽,山风卷着松针落在那人光头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梗着脖子,对着山门唾沫横飞:
“姓周的老道!你不就是嫉妒老子比你受欢迎?小徒弟们愿意跟我剃光头,那是他们懂审美!光头多好,凉快!省洗发水!”
封岩挑了挑眉,捅了捅怀谷的胳膊:“这道观里养的是疯子?”
怀谷没答话,只是盯着那人的侧脸。
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眉骨很高,眼窝深陷,明明生得一副清俊相,偏生眼神里带着股野气,像头没被驯服的狼。
他骂到兴头上,突然蹦起来,叉着腰对着山门吼:
“克扣老子口粮!罚老子抄经文!就因为老子让小柱子剃了个同款光头?他娘的小柱子自己乐意!他说光头打起来方便,不会被人薅头发!”
周围的晨雾被他的吼声震得晃了晃,几只栖息在松树上的鸟扑棱棱飞走了。
他却还觉得不过瘾,抓起地上的破布包往山门上砸:“有本事你出来!跟老子理论理论!什么叫道法自然?老子想剃光头就剃,想念经就念,想骂神仙就骂,这才叫自然!”
怀谷忍不住走上前,轻声问道:“这位道长……”
“谁是道长?”
那人猛地转头,眼睛瞪得溜圆,上下打量着怀谷,看到他一身青衫、气质温润,又瞥见他身后别着银刃、满脸不耐的封岩,突然嗤笑一声,“哟,带着个护卫就以为能看老子热闹?怎么,觉得老子疯?我告诉你,这观里的人才疯!一群披着道袍的假正经,连剃个头都要管!”
他凑近两步,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松脂气飘过来,眼神里的野气更盛:
“你是不是觉得我穿道袍剃光头不伦不类?告诉你,老子乐意!当年捡我的老道都没说什么,轮得到姓周的来管?他不就是看我不顺眼,觉得我坏了他的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佛祖还割肉喂鹰呢,我让小徒弟剃个光头怎么了?”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溅到怀谷衣襟上,却浑然不觉,只是拍着胸脯喊:“我安子书做事,向来随心所欲!别说剃光头,就是明天想当和尚,后天想做乞丐,谁也管不着!”
“安子书!”
山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藏青色道袍的中年道长走了出来,面容清癯,眼神沉静,手里握着一串紫檀木念珠,显然是被外面的吵闹惊动了。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道童,手里拿着扫帚,看到安子书,吓得缩了缩脖子,却又忍不住偷偷抿嘴笑。
安子书看到道长,非但没收敛,反而梗着脖子迎上去:“周老道!你总算肯出来了!我告诉你,想让我长头发,没门!”
周道长叹了口气,念珠在指尖转了两圈,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没人逼你长头发。”
他看向身后的两个道童,“去,把安居士送到山下的白马寺,告诉慧能方丈,就说我送了个既爱光头又爱念经,还喜欢骂神仙的奇才给他。”
“什么意思?”安子书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你要赶我去当和尚?我不去!我是道士!”
“你这模样,穿道袍像和尚,念经像骂街,留在观里只会带坏小徒弟。”
周道长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白马寺的慧能方丈佛法精深,正好能治治你这张嘴。你不是喜欢光头吗?不是喜欢念经吗?去了那儿,没人管你,正好遂了你的愿。”
两个道童憋着笑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安子书。
安子书还在挣扎,嘴里嚷嚷着“老子不去当和尚”“周老道你公报私仇”。
却被道童半拖半架着往山下走,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几句模糊的骂声:“白马寺的和尚都是秃子,老子才不跟他们一伙......”
说得浑然不觉他也剃了光头。
周道长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道拐角,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才转过身,对着怀谷和封岩拱手行礼:“让二位见笑了。贫道周明远,是这菩提观的观主。”
怀谷连忙回礼:“在下怀谷,这位是封岩。我二人途经贵地,想向观主打听些事。”
周道长侧身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里面请。观里的粗茶淡饭,怕是招待不周。”
走进山门,才发现观内别有洞天。
青石铺就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墙角种着几株玉兰,花瓣上还沾着晨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几个小道童正在清扫落叶,看到周道长,纷纷停下行礼,眼神里带着孺慕,显然这位道长平日里极受敬重。
落座在客堂,周道长亲手奉上热茶,茶盏是粗陶的,茶汤却清冽回甘。
他看着怀谷,轻声问道:“二位方才也见了,那个安子书,是贫道师兄二十年前捡回来的。”
“他失忆了?”怀谷想起安子书的疯癫,忍不住问道。
“是。”周道长点头,念珠又转了起来,“师兄在山脚下发现他时,他才七八岁,浑身是伤,问什么都不记得,只是一个劲地哭。师兄心善,便把他留在了观里,取名安子书,盼他能安稳度日,知书达理。”
可安子书显然没如期望的那般。
周道长苦笑一声:“他性子野得很,不肯守规矩,学道学了十年,连最基本的清心咒都背不全,却偏喜欢翻观里的佛经,一边翻一边骂,说佛祖的规矩太死板。前阵子不知怎的,自己剃了个光头,还撺掇刚入观的小徒弟跟着剃,说什么‘无发无天,自由自在’。”
封岩在一旁听得直乐:“这小子倒有意思。”
“是有意思,也让人头疼。”
周道长叹了口气,“师兄临终前嘱咐我照看好他,可他这性子,留在观里终究不是办法。白马寺的慧能方丈是我旧识,佛法高深,性子也宽和,或许能容得下他。”
怀谷捧着茶盏,看着窗外飘落的玉兰花瓣。
这安子书当真是个有意思的。
他自幼在天阙长大,规矩森严,从未有过这般随心所欲的念头,此刻却不觉得安子书离经叛道。
“我们此次前来,是想向观主打听一件东西。”怀谷放下茶盏,转入正题,“不知观里可有一件叫九色佛珠的法器?”
周道长听到“九色佛珠”四个字,念珠猛地一顿,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