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块浸透了墨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菩提观上空。三更天的梆子声刚过,怀谷便被一阵极轻的响动惊醒。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是东厢房方向传来的,像是重物落地的闷响,混着一声短促的惊呼,快得像错觉。
他披衣起身,指尖的净灵火凝成一点微光,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月光透过云层,在回廊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树影,玉兰树的枝丫在风中摇晃,像无数只伸向夜空的手。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却掩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
“怎么了?”封岩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身影一闪便出现在怀谷身边,银刃已握在手中,“有动静?”
怀谷点头,示意他噤声,两人循着那丝腥甜,放轻脚步往东厢房走去。越靠近东厢房,那股腥甜越浓,混杂着泥土的气息,像是新翻的土地里埋了什么东西。
东厢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零星的月光。怀谷伸手推开门,“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门开的瞬间,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芍药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浸透了粗布衣裙,在地上积成一滩暗红的水洼。她的眼睛圆睁着,瞳孔里还残留着极致的惊恐,嘴唇微张,像是临死前想说什么,却只来得及吐出半口气。
而在她身边,安子书半跪在地,手里紧紧攥着一把菜刀,刀身上沾着暗红的血渍。他的道袍前襟也溅了不少血,脸上、手上全是,整个人像从血水里捞出来的。听到门响,他猛地抬头,眼神空洞,瞳孔缩成了针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安子书!”周道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提着灯笼,看到屋里的景象,灯笼“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光火在地上滚了两圈,灭了。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指着安子书,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竟然杀了她?”
安子书像是突然被惊醒,猛地扔掉菜刀,双手在身上胡乱地擦着血,却越擦越脏。他看着地上的芍药,又看看自己的手,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是我!不是我杀的!我进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已经这样了!”
“不是你是谁?”周道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身上的血迹,“人赃并获,你还想狡辩?”
“真的不是我!”安子书扑到芍药身边,想碰又不敢碰,眼泪混合着脸上的血往下掉,“我是听到动静过来的!我看到她倒在地上,就……就想把她扶起来,谁知道摸到一把刀……”
怀谷蹲下身,指尖避开血迹,轻轻拂过芍药圆睁的眼睛。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瞳孔深处除了惊恐,似乎还有一丝别的情绪——像是认出了什么人。他又看向那把插在胸口的匕首,刀柄上刻着个模糊的“安”字,竟是安子书放在厨房切菜用的刀。
“刀是你的?”封岩踢了踢地上的菜刀,声音冷得像冰。
“是……是我的。”安子书的声音带着哭腔,“可我放在厨房灶台上,谁都能拿到啊!”
怀谷的指尖探向芍药的脖颈,皮肤已经冰凉,尸僵刚起,死亡时间应该在半个时辰内。他又检查了胸口的伤口,匕首刺入的角度很刁钻,斜向上穿透了心脏,不像是慌乱中刺出的,更像是熟悉人体结构的人所为。
最奇怪的是,芍药的右手紧紧攥着,指缝里露出一点布料的碎片,不是她自己的粗布裙,而是一种极细的、泛着光泽的丝绸,摸起来带着点凉意——像是某种夜行衣的料子。
“她手里有东西。”怀谷轻声道,小心地掰开芍药的手指。那是一小块黑色丝绸,边缘很整齐,像是被硬生生扯下来的。
安子书看到那块丝绸,突然瞪大了眼睛:“这是……这是那天在夜市,跟你长得一样的黑衣人穿的!他穿的就是这种黑绸夜行衣!”
封岩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确定?”
“确定!”安子书激动地指着丝绸,“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他袖口有这种光泽!肯定是他!是他杀了芍药,嫁祸给我!”
周道长愣在原地,看着那块丝绸,又看看安子书,脸上的愤怒渐渐被疑惑取代:“黑衣人?什么黑衣人?”
“就是跟封岩长得一样的人!”安子书急道,“他肯定是冲着九色佛珠来的!他杀了芍药,就是想让我们以为是我干的,趁机把我抓起来,好在观里搜佛珠!”
怀谷站起身,目光扫过窗户。窗闩是从外面撬开的,留着一道极细的划痕,显然是用特制的工具弄开的。窗外的泥地上,有一串模糊的脚印,脚尖朝向观外,尺寸与成年男子相符,鞋底沾着些道观里没有的、带着沙粒的泥土。
“他从窗户进来,杀了芍药,再把刀塞到安子书手里,伪造现场。”怀谷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芍药临死前扯下了他的衣角,这就是证据。”
安子书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对对对!肯定是这样!我就说这是圈套!”
周道长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看窗外的脚印,终于颓然地叹了口气。月光重新从云层里钻出来,照进东厢房,落在芍药圆睁的眼睛上,映出一片冰冷的白。
安子书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刚才的嚣张和疯癫全没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恐惧。他看着芍药的尸体,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不管是不是他杀的,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还是死在他面前。
封岩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山林,银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还没走远。”
怀谷点头:“追。”
两人对视一眼,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口。回廊上的玉兰花瓣被风卷起,落在东厢房的门槛上,沾了点暗红色的血,像一朵开错了地方的花。
周道长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看缩在角落发抖的安子书,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夜风吹过回廊,带着山林的寒意,吹得烛火明明灭灭,照亮了墙上“道法自然”四个字,却照不亮这菩提观里越缠越深的迷雾。
安子书抬起头,看着芍药圆睁的眼睛,突然打了个寒颤。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芍药怀的孩子,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用来赖上他的,而是用来让她有理由留在菩提观,替那个黑衣人打探消息的。只是她没想到,自己会成了被抛弃的棋子。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像个沉默的刽子手,冷冷地看着这荒唐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