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分,延英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玉盘珍馐摆满御案,香气氤氲,却丝毫驱不散那无形的冷压。
萧烬端坐主位,银箸未动,深邃的眼眸扫过殿门,那里空无一人。
张福安侍立一旁,只觉得那无形的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几乎要将他冻僵。
他实在扛不住了,硬着头皮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奴才……奴才这就命人再去催催云尚食?”
“嗯。”萧烬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冰冷的音节,算是默许。
很快,小内侍连滚爬爬地回来复命:“陛…陛下!云尚食……她去、去炭库了!说是冬日将至,各处炭火数目对不上,需得亲自核查清楚……”
“砰!”一声轻响,是萧烬指节叩在紫檀御案上的声音。
殿内温度骤降!
他抬眸,眼底寒光凛冽,声音冷得能掉冰碴:“去传朕口谕。告诉云昭,她今日备的晚膳——不合朕意!朕胃痛难忍!让她即刻滚回来领罪!”
“是!是!奴才遵旨!”小内侍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道纤细的身影几乎是飞奔着出现在殿外长长的甬道上。
云昭气息微喘,鬓角几缕碎发被汗水沾湿贴在颊边,心中惊疑不定:【胃痛?怎会!明明都是温补滋养、最合时令的菜品!火候、配伍都反复斟酌过,绝无差错!】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整理好微乱的衣襟,才缓步踏入殿内。
她姿态依旧恭谨,屈膝行礼:“陛下恕罪。臣听闻陛下胃脘不适,不知除了胀满,可还有灼痛、泛酸?臣即刻撤换膳食,为陛下重新调配。”
萧烬挥了挥手,如同驱散蚊蝇。
张福安如蒙大赦,带着所有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偌大的殿内,只剩下相对无言的二人,空气仿佛凝固。
“试菜。”萧烬的声音毫无波澜,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云昭,“你,亲自试。一道一道,给朕试清楚,看看到底是哪道菜——不合朕的脾胃!”
云昭垂首:“是。”她拿起备用的银箸,走到御案前,神态专注,如同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她将每一道菜都夹起一小份,细细品尝。清蒸蟹粉狮子头、玉带虾仁、鸡髓笋、燕窝羹……入口皆是火候精准、滋味鲜美、温润熨帖。
“陛下,臣已尝遍所有菜肴。”她放下银箸,声音清晰平稳,“皆无异常,温补适中。臣此刻胃腹并无不适之感。不知陛下……究竟是哪一道不合圣心?”
【好端端地发什么疯!这些菜哪一道不是耗费心血、反复斟酌的!哪里不好了?!】
【他这面色红润、气息平稳的样子,哪里像胃痛难忍了?!】
【偌大尚食局,难道事事都要我这个五品尚食亲力亲为?】
【我忙得脚不沾地,旁人倒有闲心嚼舌根!】
云昭心中腹诽如潮,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
萧烬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威压如同潮水般涌向云昭,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云昭,你……可是对朕不满?”
【不满?我敢吗?!】云昭心头一跳,立刻道:“陛下明鉴,臣绝无不满!”
“那为何——”萧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直刺她的眼底,“处处躲着朕?”
云昭心头警铃大作,脸上却努力挤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无辜:“陛下误会了!臣怎敢躲着陛下?实在是……立冬将至,各宫炭火用度、冬日食材储备、御寒汤饮调配……桩桩件件都需臣亲自过问,分身乏术……”
“撒谎!”萧烬厉声打断,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云昭耳边!
【是……是有点心虚……但忙也是真的!不想见……也是真的!】云昭只觉得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放软了语调,带上几分刻意的讨好:“陛下息怒。是臣疏忽了。臣保证,日后定当日日前来侍奉。陛下……您此刻想用哪道菜?臣为您布菜可好?”她拿起银箸,姿态恭顺地准备上前。
萧烬靠回椅背,目光幽深地看着她这份带着距离感的讨好,沉默片刻,忽然话锋一转,抛出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云昭,前朝那些聒噪的折子,堆成了山。”他指尖随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都在逼朕,选秀纳妃,扩充后宫,更要朕——尽快册立中宫皇后,以固国本。”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笼罩住云昭,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试探:
“此事,你……怎么看?”
云昭脑中“嗡”的一声!
【这……这与我何干?!立后选秀是前朝后宫的头等大事!若迟迟无太子,自然要广纳妃嫔;若中宫虚悬,自然要册立皇后!这有什么可‘看’的?!】
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斟酌着每一个字,谨慎回答:“回陛下,臣以为……此乃陛下家事,亦是国事。陛下随心所愿便好。至于朝臣所请……”她顿了顿,硬着头皮说出核心,“大邺江山,确需太子承继宗庙,此乃社稷根本。皇后与太子,二者……陛下或需择其一先行定下,方能安……满朝文武之心。”
这回答,滴水不漏,却也……毫无立场。
萧烬似乎并不满意,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带着一种更深的、近乎拷问的意味,抛出了真正的杀招:
“那你认为——”他声音低沉,一字一顿,“谁,适合做朕的皇后?”
【凭什么要我认为?!我一个小小的尚食,活腻了才敢置喙皇后人选!】
云昭只觉得头皮发麻,心跳如鼓。
她立刻垂下眼睑,避开那慑人的目光,语气愈发恭谨,甚至带上了几分惶恐:“陛下!臣……臣入宫时日尚短,终日埋首于庖厨案板之间,一心只求办好尚食局差事,于各宫娘娘的品性才德……实在……知之甚少,不敢妄言!
”她顿了顿,仿佛灵光一现,将皮球小心翼翼地踢了回去,“陛下若欲知哪位娘娘堪当重任,何不……亲临后宫,多多垂询体察?日久……自然见人心。”
【我是真不知道啊!求放过!】
萧烬的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他并未就此放过她,反而更进一步,将问题引向了更危险的核心:“你们云氏——”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砸下,“手握重兵,威震北境。难道……就不想在这后宫之中,寻一‘臂助’,与前朝维系关系?或者说……”
他目光如冰冷的锁链,紧紧缠绕着云昭,缓缓吐出最后一句,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你们云家,就真的没有……想‘维持’的人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