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上维持着镇定,垂下眼睫,声音恭敬:“回陛下,昨夜雷雨交加,臣在偏殿被雷声惊醒,心中担忧陛下龙体,便斗胆前往正殿查看。见陛下安睡,臣……臣一时困倦,竟在软塌上睡着了。擅入正殿,惊扰圣驾,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她巧妙地避开了核心,将重点引向自己的“失仪”。
萧烬的目光在她低垂的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哦?你的意思是……你担心朕怕打雷,所以特意来护驾?”
云昭内心疯狂腹诽:【切!难道不是?昨晚那模样,离吓尿裤子也就差一步了好吧!】
面上却一派肃然,言辞恳切:“陛下九五之尊,威震寰宇,雷霆之威尚且不及天威,怎会惧那区区雷声?是臣愚钝,忧虑陛下受夜寒侵袭,故有此逾矩之举。”
萧烬听着她口中冠冕堂皇的“天威”,再听着她心里那毫不留情的“吓尿裤子”,一股难以言喻的郁气堵在胸口。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重新闭上了眼睛,周身气压却明显沉了下去。
她待他,终究只是“陛下”。
这认知,让刚刚因她伴在身侧而升起的一丝暖意,瞬间冷却。
辇车内,只剩下车轮碾过湿漉漉宫道的单调声响,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形的、却愈发清晰的鸿沟。
紫宸殿的暖意被玄武门外的猎猎寒风彻底吹散。
云昭裹紧身上那件带着沉水香气的旧斗篷,站在重重禁卫之后,更站在帝王威严的阴影之下,只能远远眺望。
父亲云崇山的身影在肃杀的军阵前显得格外挺拔。
虚岁四十二,正是武将的鼎盛之年,玄甲映着天光,凛然之气直冲云霄。
他身后,是即将奔赴荆襄平乱的铁血之师,肃穆无声,只有战旗在风中发出沉闷的鼓动。
萧烬端起金樽,声音穿透寒风的呼啸,带着帝王的豪迈与不容置疑的期许,激励三军。字字铿锵,却像冰冷的石子砸在云昭心上。
大军开拔的号角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过大地,卷起烟尘。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翻身上马,那熟悉的、如山岳般的身影,汇入滚滚铁流,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上一世家破人亡的惨烈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而此刻,阿父重新披甲,前路是吉是凶?
巨大的不确定感攫住了她。
文武百官躬身送行,气氛凝重。
萧烬转身,准备摆驾回延英殿议事。
云昭垂首,默默跟在队伍的最末尾,心头沉甸甸的。
忽然,萧烬的声音清晰传来,打破了队列的肃静:
“云昭。”
“你母亲与兄长尚在外围等候,朕准你去送他们回府。宫门落锁前,回来复命。”
此言一出,周围目光瞬间聚焦!皇帝竟如此体恤臣下家眷!几位老臣捋须颔首,低声赞道:“陛下仁德!”
云昭心头却是一声冷笑:【好一个‘仁德’!不过是做给人看的洗白戏码!】
面上却不敢怠慢,疾步上前,深深一礼:“臣谢陛下隆恩!”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
她迅速转身,几乎是雀跃地小跑着穿过人群,那轻盈的背影,连厚重的斗篷都掩不住她的急切与欢喜。
萧烬坐在辇中,目光透过帘隙,恰好捕捉到她奔向家人时,那几乎要蹦跳起来的雀跃瞬间。
他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冷峻。
“阿昭!”云峰眼尖,最先看到飞奔而来的妹妹,惊喜地迎上去握住她的手,“你怎么来了?陛下肯放你?”
云昭喘着气,笑容灿烂:“陛下开恩,让我送你们回府,宫门落锁前回去就行。阿父出征,他总得做做样子,安抚臣心嘛!”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狡黠。
母亲赵元英立刻嗔怪地轻轻拍了她手臂一下,低声道:“慎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此乃陛下仁厚体恤!你这性子,在宫里也不收敛些!”
云昭吐了吐舌头,挽住母亲的手臂,亲昵地蹭了蹭:“知道啦阿娘!女儿知错!这话也就敢在您和哥哥面前说说,在外头,半个字都不敢多嘴的!”
“阿姐!”一直被忽略的小弟云奉不满地挤到前面,仰着小脸,“你都没看到我!”
云昭失笑,赶紧蹲下身,揉了揉弟弟毛茸茸的脑袋:“怎么会没看到我家最俊俏的小阿奉?最近在学堂可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云奉立刻挺起小胸脯,一脸自豪:“好得很!他们都知道了,我阿姐是陛下身边最厉害的女官!对我可客气了!”他握着小拳头,眼神亮晶晶的,“等我长大了,也要做陛下身边的大官!比阿姐还厉害!看谁还敢小瞧我们!”
“有志气!”云昭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蛋,眼神温柔又带着鼓励,“记住阿姐的话,咱们云家的孩子,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若真有人不开眼敢欺负你,告诉阿姐,阿姐第一个替你讨回来!”
回到熟悉的国公府,府门关上的刹那,仿佛隔绝了外界的风霜。
厅堂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秋寒,一家人难得团聚,其乐融融,暂时忘却了离别的愁绪和朝堂的诡谲。
趁着云奉被嬷嬷带去吃点心的间隙,厅内只剩下母亲、兄长和自己。云昭敛了笑意,神情变得郑重,压低声音道:
“阿兄,有件事,需得提前告知你。”
云峰和赵元英立刻看了过来。
“昨夜宫宴后,陛下私下提及……有意为你赐婚。”
云峰微微一怔。
云昭继续道:“人选,是于阁老刚被平反归京的嫡孙女。陛下说‘门当户对,性情温婉’,但此事迟早会提上日程。阿兄,”
她目光恳切地看着兄长,“你若有心仪之人,或是有属意的人家,务必尽早打算,定下婚约,以免到时被动。”
她顿了顿,眉头微蹙,带着一丝忧虑:“这位于小姐,我们从未见过。于阁老被罢黜多年,其嫡孙女想必是在乡野间长大,品性如何,教养如何,全然未知。陛下此举,虽为施恩联姻,但……终究关系阿兄终身,还需谨慎。”
厅内一时安静下来,炭火噼啪作响。
云峰的目光沉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显然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信息。
赐婚,既是荣耀,也可能是枷锁。
于家小姐的未知,更给这桩可能的联姻蒙上了一层难以捉摸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