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端坐于下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殿内无形的刀光剑影都与她无关。
她只想做个安静的背景,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议事堂。
然而,权力的漩涡岂容她轻易抽身?
尚宫吴令仪刻板的目光如同探针,精准地锁定了她,声音带着不容回避的尖锐:“云尚食,”她刻意停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向云昭,“你为何缄默不语?如今你才是陛下身边第一得意之人,深得圣心信赖。这六宫之事,难道你就没有半点高见?”
瞬间,数道或探究、或嫉妒、或审视的目光,如同芒刺般扎在云昭身上。
云昭缓缓抬起眼帘,神色平静无波,仿佛被问及的只是今日天气如何。
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疏离的弧度:“谢吴尚宫抬举。只是,这后宫诸事繁杂,千头万绪,六宫各司其职,本就该恪尽职守,为陛下分忧解难。”
她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统领六宫,协调诸局,向来是尚宫局的权责所在。吴尚宫德高望重,经验丰富,我等自然唯尚宫马首是瞻。其余四局(尚仪、尚服、尚寝、尚功),虽各有职司,亦需尚宫局居中调度,方能使诸事井井有条。”
【权柄?烫手山芋罢了!谁爱要谁拿去!一个尚食局就够我忙得脚不沾地了!还得时不时被拉去顶尚寝、尚仪、甚至尚宫的缺!这红人谁爱当谁当去!】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谨。
话音刚落,尚寝局赵莲月便立刻接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云尚食太过谦了!我等哪里比得上您?如今我这尚寝局的差事,也多赖您时常援手分担,我真是感激不尽呢!”
紧接着,尚仪姜清英那清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如同冰珠落玉盘,带着明显的讥诮:“赵尚寝所言极是。如今我这尚仪局,也因云尚食‘劳苦功高’而轻省不少。知道的,是云尚食能干,不知道的……”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扫过吴令仪,最后落在云昭脸上,“……还以为这六宫之首,已然易主,成了尚食局了呢!”
这顶“僭越”的大帽子,扣得又狠又毒!
云昭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她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目光平静地迎向姜清英充满挑衅的眼神,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漠:“姜尚仪此言差矣。身在何处,执掌何司,是生是死,荣辱浮沉……”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在座众人,“——不都在陛下,一念之间?”
她看着姜清英骤然一僵的脸色,语气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直白:“陛下吩咐了,我们这些做事的,便只有听命行事的份儿。难道……姜尚仪被陛下调配差事时,敢说一个‘不’字?还是赵尚寝,你有这份胆量,能拒了陛下的旨意?”
一席话,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议事堂!空气死寂,落针可闻。
方才还唇枪舌剑的姜清英和赵莲月,此刻脸色青白,如同被掐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吴令仪的眼神也沉了沉。
云昭仿佛没看见众人的难堪,悠然端起茶盏,又啜饮了一口,才缓缓道:
“今日既坐在这里,想必诸位所思所想,都是如何将各自分内的差事办得更好,为陛下分忧。”她放下茶盏,目光澄澈,“何必非要分出个孰轻孰重、孰高孰低?依我看,便是吴尚宫居中统领调度,我等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听凭派遣便是。”
她站起身,姿态从容,目光扫过桌上精致的茶点:“今日这议事所用的清茶细点,是我尚食局所供。这议事厅的一应布置洒扫,是姜尚仪手下宫人所为。若非吴尚宫召集,我等又岂能齐聚于此?”
她微微颔首,“陛下午憩将醒,尚食局还需准备下午的茶点,臣,先行告退。”
说罢,云昭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裙裾微扬,步履沉稳地走出了这令人窒息的议事堂。
背影挺直,带着一种不欲纠缠的决绝与疏离。
吴令仪望着云昭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本以为云昭会恃宠而骄,却没想到对方不仅主动将权柄推回,言语间还处处维护尚宫局的地位,将她捧在高处。这份“抬举”,让她既意外,又隐隐有些不安。
她定了定神,沉声道:“云尚食所言甚是。今日便到此为止,诸位回去,恪尽职守,做好分内之事,莫生事端!散了吧!”
后面那些低低的议论和揣测,云昭已听不到了。
她的心思早已飞回尚食局那熟悉的灶台与案板间。
【下午茶……陛下昨日动了大气,又处理了一堆糟心事,得弄点既清爽又提神的……】
她步履加快,脑海中飞快盘算着新的糕点方子,仿佛刚才那场暗藏杀机的会议,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议事堂外,长长的宫道上。
姜清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脚步急促,手中的帕子几乎被绞碎。
吴令仪从后面赶上,看着姜清英这副模样,忍不住低声斥道,声音带着恨铁不成钢的严厉:
“姜清英!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沉浮这些年,怎地今日反倒不如一个刚崭露头角的新人沉得住气?!”
姜清英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吴令仪走到她身侧,压低了声音,字字如刀,戳破那点可怜的骄傲:
“她是云国公府的嫡女!是将门虎女!入宫掌尚食,那是‘纡尊降贵’!陛下用她,看中的是她背后的云家军权,是她这份‘不争’的清醒!”
她盯着姜清英瞬间煞白的侧脸,语气更冷:“你呢?你是什么出身?苦水里泡大的宫女!能爬到五品尚仪,已是几辈子修来的造化!你跟她比?拿什么比?!她今日那番话,看似推让,实则句句点醒你我的位置!连这点最简单的立身之本都看不透,你这些年,真是白熬了!”
吴令仪的话,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姜清英的心底!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眼中翻涌着屈辱、不甘,还有一丝被彻底点醒的、冰冷的恐惧与……更深沉的恨意。
她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快步消失在宫道拐角,只留下一个充满怨毒与野心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