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于成步履沉稳地踏入殿内。
期间云昭曾短暂离开过两次——下午茶的点心、茶品、乃至殿内熏香,样样都需她亲自过问,尚食局的担子不轻。
更棘手的是掌记宫女。
尚宫局先后派来两人,皆被萧烬毫不留情地斥退。一个嫌其“形容粗陋,污了圣目”,另一个则斥其“字如蚯蚓,不堪入目”。
云昭心中苦笑:【这分明是借题发挥!偌大后宫,难道真寻不出一个合心意的掌记?】
她深知自己如今掌一局事务,分身乏术,但皇帝如此挑剔,倒像是故意要将这差事落在她头上。
待为于成奉上香茗后,云昭只得再次执起朱笔,立于御案一侧,俨然成了临时的御前掌记。
这景象落在老谋深算的于成眼中,后宫“无人可用”的窘迫感便油然而生。
萧烬似乎嫌人还不够少,又挥退了殿内其余侍奉的宫人,只留下张福安与云昭。
空气瞬间变得更加凝滞,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张福安眼观鼻鼻观心,云昭则挺直了背脊,握紧了笔杆——皇帝屏退左右,接下来要议的,必定是见不得光的密事!
果然,几句寒暄过后,萧烬切入正题,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缉事厂……已在筹建之中。日后,便由汪贵统辖。”他目光锐利地看向于成,“阁老深明大义,鼎力支持,朕心甚慰。”
于成抚须,姿态恭谨却透着老辣:“此乃陛下圣心独运,深谋远虑!若能借此钳制朝野,震慑宵小,则朝纲稳固,指日可待。百官皆在陛下股掌之间,社稷之福也。”
云昭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缉事厂?!皇帝竟在暗中组建了一支直属于他的鹰犬!专司侦缉、刑狱,用以压制文官集团!】
【三个月了……我日日在这宫闱行走,竟对此毫无察觉!这份心思,这份手段……】
【什么昏聩暴君!那些污名,怕都是被他动了奶酪的政敌泼来的脏水!眼前这位,分明是蛰伏的猛虎,藏锋的利刃!】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云昭背后渗出冷汗,对帝王的认知瞬间颠覆。
萧烬面上掠过一丝松快,但转瞬即逝,眉头再次锁紧:“然则,缺银子。
户部主事之人,非换不可。只是……”他指尖轻叩御案,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时难觅良选。”
于成沉吟片刻,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缓缓道:“老臣斗胆,举荐晋王殿下。晋王母族累世经营钱粮,其舅父曾官至户部尚书,家学渊源。且上次统筹赈灾银两,晋王殿下调度有方,所展露之才具,实乃户部不二人选。”
“晋王?”萧烬眉峰微挑,语气听不出喜恶,“他前些日子自请去了刑部,跟着刑部办案,倒是颇有兴致……”
他话锋一顿,未尽之意却让于成心领神会——如今的户部尚书崔建安,可是铁杆的苏渊(太后党)走狗!晋王此举,是投石问路,还是另有所图?
“此事……容朕再思量,倒也不急于一时。”萧烬最终选择了搁置,显然对这个提议心存疑虑。
云昭脑海中却下意识闪过一个名字:【新上任的兵部尚书白琪!此人当年在户部行走时,理财手段可是出了名的雷厉风行、滴水不漏!可惜……如今掌了兵部,这户部的烂摊子,怕是用不着他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立刻收敛心神,专注记录。
“老臣遵旨。”于成躬身应诺。
气氛稍缓,萧烬命摆下午茶。
云昭立刻传令,精致的茶点很快奉上。于成蒙恩,得以陪君同饮。
茶香氤氲间,萧烬仿佛闲聊般,忽然将话题转向了云家:“说起云国公府……云峰少将军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吧?阁老家中那位才貌双全的嫡孙女,不知可曾许配人家?云峰少年英雄,阁老门庭清贵,若得联姻,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他语气随意,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云昭瞬间绷紧的侧影。
于成端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回答得滴水不漏:“陛下关怀,老臣感激不尽。只是……老臣膝下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孙女,自幼娇惯,她的终身大事,老臣也不敢独断,还需回去问问那丫头自己的意思。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啊。”
一番话,既全了皇帝面子,又委婉地表达了需要斟酌,更抬出了“小辈意愿”这块挡箭牌。
萧烬闻言,也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并未再提此事,仿佛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的闲谈。
于成前脚刚走,殿内茶点残局尚未收拾干净,太后宫中的懿旨后脚就到了——急召皇帝。
萧烬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面上却分毫不显。
他目光沉沉地扫过殿内,最终定格在云昭身上,声音听不出情绪:“张福安,云昭,随朕去慈安宫。”
“是。”两人心头俱是一凛。
踏入慈安宫,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名贵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刻意营造着病榻愁云。
云昭一眼便瞥见坐在太后榻边、眼圈红肿的萧瑶,心中顿时雪亮:【果然来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是搬出太后,要硬塞萧瑶这颗毒棋进云家了!】
【想借联姻染指兵权?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就算阿兄迫于压力娶了她,也绝不会为你们这对老虔婆和狗贼秦王卖命!】云昭心中怒火升腾,面上却愈发恭谨垂首。
“皇兄!”萧瑶一见萧烬,立刻扑上前,声音带着哭腔,仿佛天塌地陷,“母后……母后她病得好重!御医们束手无策,如今连床都……都起不来了……”
萧烬脸上的冰冷瞬间融化,换上了恰到好处的紧张与担忧,几步抢入内室,声音带着急切的关怀:“叫太医了没有?!一群废物,养着何用!”
他几步便冲到华贵的凤榻前,一把握住周太后搁在锦被外的手,姿态殷切又自责,“太后!您何时病的?竟如此沉重!是朕疏忽,是朕不孝!自今日起,朕定当日日前来侍奉汤药,直到您凤体安康!”
云昭跟在后面,目光如电,飞快地扫过榻上“病弱”的太后。只一眼,她便险些冷笑出声:【装得倒像!这脸色白得跟刷了墙似的,偏偏扑的粉太厚,簌簌往下掉,枕头上都积了一层白霜!】
萧烬握着太后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捻了捻,随即眼风似有若无地扫过那沾了白粉的明黄枕面,眸底深处闪过一丝讥诮的冷光。
周太后适时地剧烈咳嗽起来,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反手紧紧抓住萧烬的手腕,力道之大,哪里像个病入膏肓之人?她声音虚弱,却字字清晰,带着沉甸甸的哀伤:
“皇帝……哀家知道你最是孝顺……能来看哀家这一次……哀家就……就心满意足了……”
她喘息着,浑浊的老眼努力聚焦在萧烬脸上,充满了“慈爱”与“不舍”,“哀家老了……不中用了……看着你们兄妹都长大成人……心里……心里是欢喜的……只是……唯独阿瑶这丫头……哀家这心里……实在是……放不下啊……”